无题

天很快就亮了，夜色渐褪，东方微白，三清观之中，东华稍稍整理一下衣袍，他那三位便宜徒弟刚好从门外进来，看到站在殿内的东华，微微一愣。他们的确是抱着十分激动的心情过来的，但却没想到东华居然这么巧就在殿内。师父一个晚上都在这里么？兄弟三个暗暗懊恼，竟没想到给师父安排一个清静居所，实在是不孝！

再看一眼，除了他们师父之外，这道观之中何时又多了一个道人？匆匆一眼扫过，便可见神气清和，俊美不凡，却看不出任何端倪。这样的人物无论放在哪里都不会让人视而不见的，哪怕身边有师父这样的仙人之姿。难不成这人认识师父？

兄弟几个心中想着这些念头，一点都不影响他们给东华问好。东华一大早就看到他们几个，抬头看了看天色，点点头，看来他刚收下的徒弟还挺勤奋。他偏过视线看了一眼元始的面色，嗯，沉静无波，很正常的看不出来有什么变化。

他嘴角弯了弯，指着元始介绍：“这位是……”他看向元始，眼中带着一丝询问，说吧，要怎么介绍你的身份？元始扫了一眼面前的兄弟几个，淡淡接了一声：“师祖。”

兄弟三个俱是一怔，师祖？师父的师父？思考过这一层之后，他们更加激动起来，师祖啊！虽然不知道师祖怎么出现在这里的，但师父向他们介绍师祖，本来就是对他们的肯定和承认！而且，更加没想到的是师祖竟然有如此风姿!

刚刚拜了师父又拜见师祖的三妖按捺住自己的激动，心里想着，万万不能得意忘形，一定要在师父和师祖面前留下好印象。东华见了，倒是格外惊喜，本来是看在昔日因果和还算投缘的份上才收作记名弟子的，现在看来这兄弟几个倒还颇具内秀。元始看着东华，对他这几个便宜徒弟不发表任何意见。连东华都觉得有点意外了，难得不挑剔出身与资质，这还是元始吗？

他又想着，可能这是隔了一层的徒孙的缘故吧，到底不是亲传弟子，不可同日而语。

就是“师祖”这个称呼让他有点不爽。活生生差了一个辈分。虽然这是事实不假，但从旁人口中说出来怎么那么不对劲呢？

东华对着新鲜出炉的几个徒弟嘱咐几句，其实他的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元始身上，恨不得一切闲杂人等全部走开，只留他们两个才好。但到底是自己收下的徒弟，硬着头皮也要端起为人师表的样子。东华没有教导徒弟的经验，但他看得多，从他身边这位，到一群师兄，那都是收了徒弟的，所以他对师父这个身份适应良好。

他问自家徒弟：“大虎啊，玄奘师徒可是今日要走？”

大虎：“……”

眼巴巴的小可怜。

师父，咱不这么叫行吗？我有名字！

大虎委屈，但他还是得老老实实说一声“是”。

东华笑笑，道：“那走吧，为师跟你们去看看。师祖大人，可要同行？”他对着元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他以为元始会拒绝，本来也只想着嘴上说说而已。没想到元始听了，忽视线忽然与他相对，东华一时间有些恍惚，元始朝他点头，道：“可以。”

东华会想些什么元始不关心，但不可否认他有些好奇，这么久没有接触的孩子，居然变得这么会玩了吗？

于是孙悟空他们看到的除了三位国师之外，还有另外两位大神——一位是东华，还有一位不认识，但直觉这位的身份并不简单。

与不明所以的凡人玄奘相比，孙悟空则显得十分苦恼，愁眉苦脸，抓耳挠腮都不足以表达他的郁闷，本来么，只是对这车迟国的国师多有不满，想着戏弄一番，给个教训，谁知道连带着冒犯了三清还撞到正主头上了？现在这正主正在上面看着呢！

看着被奉为上宾的东华与不知名的道人，孙悟空直觉这一关不好过。

东华饶有兴趣看着他们，时不时扭头看一下元始，元始倒淡定得很，不动声色，任由各种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三妖首先发难，孙悟空听着他们说什么，求雨？哦，老天不下雨，你们这一国过不下去了就指望着道士求雨呐？别的什么都不用管了？心中诽谤道，就算没有他的朋友东华，这几个也会好好为难他们一番的吧？求雨，求雨，他哪里会求雨？但这还是难不倒他的，谁叫他天庭的神仙认识得七七八八呢？自己这护送玄奘西去，不叫他们帮忙还待要怎地？

他好好站到一边，看着对方的表现。

事情的进展看起来对孙悟空很不利，随着对方一同符咒、祭祷的，前一刻还艳阳高照的天空一下子阴暗下来，伴着阵阵凉风，空中隐隐想起了雷鸣，非常明显要下雨的预兆。

孙悟空暗道一声不好，却不见他怎么担忧，不就是——跟行云布雨的神仙打声招呼的事！

他元神出窍，跳上云头，果不其然，那打雷的、行云的、布雨的神仙都是老相识了。如此这般说了一通，他放心地下去了。刚刚还隐隐有雷雨之兆的天空一下子恢复了晴朗。

他乐呵呵上前去，对着一脸迷糊的国君奚落了对方一顿，这下该到他了。

信心满满的孙悟空怕什么呢？他就怕东华插一手！结果欲哭无泪，别说下雨了，雷都没响一声。得，刚刚还笑话人家呢，现在自己成了笑话了。少阳君，你不地道啊！孙悟空认栽，至少人家就意思意思为难他一下么！

这还比什么？简直不能比了，人家信誓旦旦说神仙不在家呢！人家国王都信了！干脆直接认输得了！孙悟空还真没什么“佛门荣誉感”，他知道东华要插一脚之后，非常直接地认输了，和尚不如道士就不如吧，嘴上说说，况且他又不是和尚。他这毫不在乎的态度叫玄奘、八戒与沙悟净都大感意外。孙悟空心道，这样总可以走了吧？谁知道那国王非要留他们下来，说是要惩治他们“冒犯三清之罪。”

孙悟空气闷，好家伙，你说说三清是哪三位？你治的不是冒犯三清之罪，而是冒犯你家国师的罪名吧！有一想，算了，该让东华出口气，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嘻嘻，晚上找东华喝酒去！上次的酒还真不错，直到现在依旧回味无穷。

一场闹剧在孙悟空可有可无、东华看热闹、元始不在意的情况下落下帷幕。

不知道东华跟他几个便宜徒弟说了什么，三人当天就向国王请辞，令人惊奇的是，那车迟国国王恨不得把几位国师奉上神探的架势，竟然就这么准了，一国之内闹哄哄的教派之争随之逐渐终止，但到底还是道门省了一筹。这是后事，暂且不提。

看完热闹的东华在几个徒弟毕恭毕敬的引领下来到了国师府邸。既然师父跟师祖言明要在这里停留几日，做弟子的自然安排妥当，唯恐哪里不如意。东华看着忙上忙下的徒弟，摆摆手，道：“小住两日，不用大肆收拾了。”又叫过另外一个徒弟，低声嘱咐了两句。

被他叫做“大虎”的大徒弟有点搞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在东华的目光之下，还是败退下去，按照东华的要求，稍稍收拾了一间屋子，便自行离去了。虽然他还是不懂为什么师父这般仙人之姿竟然不去住与他更为匹配的华丽屋宇。

东华踏进徒弟为他准备好的房间，不甚奢华，却简洁明快，甚合他意。稍微看了几眼，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出去。元始在外边等着他，等东华走近了，他问道：“你方才做了什么？”

东华很快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何事，他不经意地笑笑，瞧着元始，温声道：“讲了几句商纣王以及……泾河龙王的故事。”

元始“哦”了一下，似是微微惊讶，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东华觉得有点不像话。什么时候他们之间的气氛僵硬成这样了？还要靠这种话题来调和么？

在路上，他准备了很多话题，他有无数的话想要对眼前这个人倾诉，但是此时此刻，他竟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元始跟他说的“你为什么喜欢上我”。有点可笑，又有点可悲。

但既然元始不提，他一点都没有回到这个话题的意思。

元始与他并排走着，院子里的小径显得那么幽长，好像走不到尽头。元始好似闲聊一般问他：“怎么突然想到收徒？”东华没有说话，等着他的下文。依据他的经验，元始应该会说多一些，挑剔一番，少不了的。

可是元始并没有多说，他侧脸对着东华，沉默是金。

东华细细凝视着元始的侧脸，好一会儿，他自嘲道：“我说我是故意气你的，你信吗？”

他紧盯着元始的俊脸，哪怕多出一丝情绪波动他都能够捕捉到。很可惜，元始停下脚步，看着他，脸色没有丝毫变化：“我为何要气？”清俊的面孔不作反应，眼中却写着浅浅的疑问。一双凤眸在那一刻出奇的平和，也幽深到不起一丝波澜。

“东华，我们得谈谈。”他说，这是他第二次说这句话。

东华顿住，他与元始极其相似的凤眸闪着莫名的情绪，最终还是点了头：“你说，我听着。”

元始深深望了他一眼，那一眼，仿佛把东华这个人由内而外洞彻了一遍，东华僵在那里，紧迫的无力感好像潮水一般漫上他心头。

元始叹了一声，和缓了声音，问道：“你喜欢我什么？”

东华紧握着的双手轻颤，可能是为了不让元始看出他的狼狈，他顺势坐到庭院之中的石椅上，宽大的衣袍和浓密的树影稍稍遮掩了他的表情，这样的东华竟显得意外的脆弱，乃至叫人不忍心跟他说重话。庭院中的大树偶然飘下一两片落叶，正好落在他头顶，听了片刻，再轻轻滑落地面。很轻很轻，好像有涟漪荡漾在心头。沉默了不知多久，东华终于抬起头来直视元始的眼神，似嘲似怨道：“我要是知道，直接叫你改了，两相清静，岂不正好？”

轻缓的嗓音带着一丝低哑，元始久久未出声，他视线再次落在东华身上，东华却在已经躲开他的直视，神色黯淡，了无神气。

元始跟着坐了下来，指节轻轻叩着石桌，他微微垂眸：“我有那么好么？”

东华似乎根本没预料他会说出这话，轻轻的，好像柔软的羽毛，落在他的上，分明是含着冰雪的低沉嗓音，却因为这话叫他一瞬间心软，一塌糊涂。

他突然就笑了，好像听到了世界上最愉悦的话语，极浅的笑容，直透眼底：“你在我心中最好。”

元始复叹道：“我明白了。”

“……我能问你几个问题么？”东华发问。

元始点点头，看着他，等着他的质问。他在这一刻突然发现，眼前的青年已经不是那个要依靠他庇护的孩子了，他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羽翼，同时，也脱离了他的桎梏。现在，他们是平等的。

“我先猜一下，你厌恶我，抗拒我，是因为我身上留着你的血脉，这是你的底线，所以你不屑，你震怒……对吗？”东华一字一句说着，却并不等待元始回答，继续接下去，“全都是因为你是元始？我是东华？还是……你根本就对情爱无动于衷，无关乎我呢？”

元始漆黑的眸变得深沉，好像能把眼前的人吸进去。他没说话，等着东华继续说。

“现在我摆脱了世人趋之若鹜的圣人血脉，可我依旧是东华，你依旧是元始。”东华说着，声音染上了苍凉，“如果你对我真的绝情如斯，为何要入我梦中？”

“你对我真的没有一点点眷恋吗？”

回应他的是元始长久的沉默，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歌问题。

“抱歉。”许久之后，他吐出这两个字。

抱歉什么？是有愧于东华？还是不能接受他的情感？

东华揣测着，却不敢细想。他自嘲地笑笑，对元始道：“对不起，打扰你了。”

说的倒是云淡风轻，眼角的泪珠却直直滴落在眼前人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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