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事实证明，就是圣人也会临时起意去做一点并不那么符合身份的事。

而且还没人管得了他，这才是要命的。因为唯一能管得了的人也乐在其中。

于是天庭里向来安静的兜率宫突然变得热闹起来了，只因为多了两位客人。在兜率宫的童子们看来，这两位客人跟他们老爷可不是一般的熟悉，便更加不敢怠慢了，一时间大家都严肃以待，尽责尽职，比侍奉太上老君这个主人都要勤快。

通天看得欢快，他此时化作一个身着青衣的少年，就好像那正在努力向上生长的劲竹，当真是少年意气风发，潇洒得很。而鸿钧呢，他此时的装扮又与往日不同，至少在样貌上要年轻许多，这并不是说他本来的样貌不年轻，而是他威仪太盛，再加上满头的华发，本身又是成年男子的模样，但现在呢，他把自己的相貌稍作变化，穿着一件白色绣暗纹的大氅，身后垂着青丝三千，气质清华，神色恬静，恍若初生的春水，倒不像是得道的道祖，而是哪家出来的翩翩公子。

如果他们不说，绝对不会有人敢往他们的真实身份上联想。

反正太上老君是不知道鸿钧的身份的。不然他绝对不会有心情在那里优哉游哉地摆弄他那些宝贝丹药，连知晓通天要在他这里呆一阵子他都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交代童儿去安排。

太上老君说到底也只是太清老子的善尸，而不是他本人，他跟通天尚有几分感情，但他对鸿钧却是陌生的。对他来说，与其说那是师尊，还不如说那只是道祖而已。

通天跟他说，鸿钧是他的友人，唤作杨眉。太上老君只是惊讶了一瞬间，看着通天坦荡的眼神，到底没有多问。

就这样，通天就暂时定居在兜率宫了，对此他十分满意。唯一觉得遗憾的地方就是鸿钧好像并不太在意环境的转换，起居作息跟在紫霄宫没有任何区别。

所幸，通天还记得他师尊是受了伤的人，觉得他该好好修养，故而也不会觉得他无聊。只是鸿钧好像真的挺忙的，若非如此，通天觉得他怎么也不会如此安分，就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反正不像在专心疗伤就是了。

这天，鸿钧终于放下了手头上的事，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来找通天对弈。两人将棋盘摆在一颗老树之下，透过重重叠叠的树叶，有几缕阳光正好落在他们的鬓发之上，有微风轻拂而过，当真是惬意极了。

鸿钧轻轻落下一子，漆黑的眸子流露着关切：“你有心事？”

通天停下手中拨弄的棋子，抬头对上鸿钧的视线：“有些事没想明白。”

“哦？与我说说看？”鸿钧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平静的目光好像湖水一般，无论多躁动的心对上这双眼都能被抚平了。

他没有使用“为师”这样的字眼，更不会使用庄重的“吾”字，而是用了平等的“我”，这是他这些日子以来就如何与他的徒儿兼心上人相处作出的研究，鉴于两人的身份有些复杂，什么时候用什么称谓，他觉得还是很有必要讲究的。

他试着放下身份上的差距，小心地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

但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值得他放下所有的矜贵，所以显得幼稚而笨拙。尽管他存在的岁月比天地都要长久。

他看起来是强大的，是掌控一切的主导者，但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爱慕者罢了。

非常遗憾，他的强大、经验、知识与智慧让他拥有说一不二的底气，却并不能让他同时拥有一个人的心。

假装镇定，伪装冷静。

揭开这些表面上的面具，才是真正的鸿钧。

因为他清楚，他绝对不能乱，不然真的什么都得不到了。

作为一个成功的猎人，最应该拥有的就是耐心和勇气。从他决定迈出那一步开始，他就拿出了十二分的毅力来守候着，总有一天，他能由内而外，完完全全地拥有他。

也许是这里安静宁和的气氛太好，不只是鸿钧，连通天也觉得这是一个敞开心扉的好时机。

他很清楚，他跟鸿钧之间如果真的想要继续下去，坦诚相待是必须要做的一件事。无论是他还是鸿钧都不是弱者，没有谁向谁妥协的理由，哪怕那是他的师尊，哪怕那是道祖。他们即便彼此相爱，亲密无间，也是相互独立的，不存在谁依附着谁。这才是他们感情的根基。如果他们最终真的能够走下去，互相尊重是绝对不能少的。这当然包括心灵之间的交流。

了解对方，理解对方。

说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

鸿钧这个人，一直以来都离他太远，离所有人太远，而且这个人还不会停下他的脚步，沿着自己的道路一直往前，想要跟上他呀，只能不停地追逐，就像夸父追日一样。但是夸父到死都没有追上太阳，因为太阳是东升西落的，他不会停在某处等你。想要追到太阳，如果你不能比他更强大，唯一的方法就是到东海的扶桑树下等着，那是接触到太阳仅有的机会。

只要愿意，通天随时都可以抓到太阳，但是鸿钧与他，最大的隔阂并不是修为，也不是师徒的身份，而是混沌与洪荒的距离。

他以为他了解鸿钧，但其实他一点都不懂鸿钧。

鸿钧以为他很懂通天，但连通天自己都不敢说懂了自己。

于是通天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他用充满信任的眼光看着鸿钧：“师尊可以给我讲讲你自己么？”

鸿钧有些意外他问了这个问题，转而释然一笑：“自然可以。”

这个问题的范围实在是太大了，鸿钧把决定权交给通天：“你想从哪里听起？”

“嗯，就讲讲我不知道的？”通天脸上挂着一丝笑，让他少年的面孔显得格外顽皮。

鸿钧忍不住抬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尖，完了两个人都楞了一下，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放下手，装作什么都没有做过的鸿钧开始讲述：“我出生在混沌，本是由混沌之前的鸿蒙紫气化形。我的诞生便是鸿蒙的终结。出生的时候发现还有一个人比我先有意识，他便是我视为兄长的盘古。后来混沌陆续诞生了三千魔神，每一个都是好战分子，自然少不了一番厮杀。盘古跟我先后得到了盘古斧和造化玉碟，从此混沌基本没有谁能威胁到我们的性命了。”

鸿钧说道这里停了下来，他的眼睛注视着前方，似乎要透过无尽的时空看到那古老的混沌世界。

“后来有一天，盘古跟我说，他想看看混沌之外的世界，想追寻一些问题的答案，道到底是什么？于是便去开天辟地去了。那段时间挺长的，魔神惧怕未知的世界，还有隐隐将要诞生的天道，于是……他们都在其间陨落。”鸿钧神色平静地讲述着这一切，仿佛在讲明天要去哪里一样稀松平常。但是通天只透过他的话看到了一片腥风血雨。

“开天辟地之后，方知原来除了混沌之外，竟还有这样美丽的世界。盘古不想就此停下，让世界重归混沌，但在天道的制衡下，又不能任自己的力量影响了这片新世界的发展，便选择了身化万物，与他一手开创的世界共存亡。”

“剩下的，便是你们传承记忆里的，不说也罢。”鸿钧并不想多说无关的问题，他收回了渺远的视线，重新放回到通天身上，“再往后便是我开始融入这片世界，传道教化，身合天道，喜欢上一个人，然后，就到现在了。”

鸿钧的神色十分坦荡，用简简单单的几段话就概括了他走过的漫长光阴，他本人并不觉得这种说法有什么不妥，最后还有些无奈地补充一句：“我的经历其实挺无趣的。”

让通天半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这该怎么说呢，本来已经被突然了解的真相震撼到了，正充满了好奇心等着说故事的人继续往下讲，那讲故事的人却觉得讲得差不多了，可以结束了。

那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居然就这样被他不咸不淡地带过了。

不上不下地吊着别人胃口，却偏偏说他不得。

通天花了一点时间来平复自己万分复杂的心情：“那盘古父神想要的答案找到了吗？”

鸿钧停顿了一瞬间，才回答到：“我不知道。也许找到了，也许没有吧。”

“那您陪着他，是不是也有答案要寻找呢？”通天沉默了一下，继续问道。

“……没有吧。就是他想做，我便帮了他一点忙而已。”

“那您后悔吗？”通天看着他的眼睛。

鸿钧这次沉思了好久：“做了便是做了，我跟他都算是求仁得仁罢了。”

说着，他又看着通天笑：“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遇到你了。”

通天默然，他转移到另一个话题：“原来‘一气化鸿钧’竟是真的么？我还以为是以讹传讹呢，刚开始那会，大家都在猜师尊你的跟脚。”

鸿钧想起曾经的经历，也觉得好笑：“你们都不信我有什么办法？”

通天听着他的话，突然灵光一闪，想到另一个问题：“那你赐予我们的鸿蒙紫气……”

“那个啊，剩下的。”鸿钧毫不在乎，“反正我留着也没用，就给你们了，总归聊胜于无。”

……通天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不知道那群为了一道鸿蒙紫气要死要活的知道了会是什么想法？

通天一言难尽的表情取悦了鸿钧，他看着他，眼里好像有什么在融化。

想了想，他站起来，走到通天身边坐下，抬起手，轻轻地搂过对方，在他迷茫的眼神中，两个人的额头抵在一起：“别动。”鸿钧低低地对想要推开他的通天道。

太上老君难得出来花园散步，走着走着就看到大树底下的两个人亲密地搂在一起，旁边是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棋盘。

他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名义上的小弟通天，还有他那所谓的“友人”。

他平复了一下被惊吓到的心灵，后知后觉地想着，这……到底要不要告诉本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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