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我父皇的床的第二天,我就又生病了。
总是想睡,但是又不能入睡,断断续续地高烧,缩在被子里冷得瑟瑟发抖,手脚却又是滚烫的,半梦半醒间总觉得身边站满磨牙吮血的恶鬼。
我不能睡,我睡了,他们就要扑上来撕咬我了。
白天黑夜,我缩在软而厚的被褥深处,睁着眼睛看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白雾。大多数时间里浑浑噩噩,自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分里,生出山中方一日,大梦已千年的恍惚。
就是在这种时候,魏苏来见我。
我看到他第一眼就知道,他知道的远比我想象中更多。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摸进来的,想来和唐初有关。他走进来时唐初就跟在他身边,腰刀出鞘,抵着魏苏的后腰。
魏苏神色不变,像是从前在御花园中那样,温温和和地对我笑。我实在没力气应付他,迷迷糊糊地笑了笑,作出一副不甚清醒的模样,痴痴地盯着他看。
唐初一眼也没有看我,可我总觉得,他对我有几分亲近的意态。
他是我父皇身边的人,我不认得他。
或许是因为唐初在侧的缘故,魏苏没有多说什么话。他张开手心,把一枚殷红的药丸放在我眼前。
那药丸红得像血,我看一眼,都忍不住心惊肉跳。
唐初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了几分。他是个俊美而沉默的年轻人,面色沉下来时,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度。
但他终于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心里大致明白了,他或许同我亲近,但这几分亲近,不足以使他为我而与魏苏翻脸。
魏苏的声音春风拂面般的令人舒畅,“陛下下诏,命太医院院判来为九殿下诊脉。算算时间,约摸今日酉时,苏院判便该来到了。”
他没有说完,但我明白他未尽之意。
唐初脸色更难看,他眯了眯眼,眼角青筋活蛇般跳了两下,抵在魏苏腰际的刀刃更深了几分,但还是一言不发。
我于是也不再怀抱期待,转向魏苏,咳嗽两声,迟疑问道,“……是毒吗?”
魏苏笑意更深几分,嘴角旋开一枚小小的笑涡,笑起来讨人喜欢得不得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思来想去也是如此,说什么呢,图穷匕见之后,反而没什么好说的。
他这般决断,我却不能如此,我日后还有求于他,总要留几分温情才好。
于是我咬住嘴唇,很期待似的看着魏苏,“那么……有没有解药?”
魏苏神色果然有一瞬间的动摇。
我大松一口气,还好他不是铁石心肠。至于之后的答案,我反而不在意。
魏家尚且需要我这杆大旗,必不会向我下死手,这药丸约摸是使我身子更破败些,使我在我父皇眼中,更少上几分风险。
魏苏此举甚合我意,我父皇再如何警惕我,厌恶我,今次诊脉之后,也该对我多些怜惜。
人在面对将死之人时,总不至于吝啬几分慈悲。
“有。”魏苏说。
那么,这就更好了。
我去抓他手上的药丸。
魏苏怔怔地,不知想到什么,竟做出一个收拢手心的动作。
我讶然。
他回过神之后,也讶然。
我盯着他的眼睛,向他一笑,抓起那粒药丸,一口吃进肚子里。
药丸下肚,冰冰凉凉一粒,又激出我一阵咳嗽。魏苏木头般呆立在原地,直站到我抚着胸顺走了这阵咳意,朦朦胧胧又对他一笑,“嗯……相信你呀,叶妙相信魏苏!”
我没什么力气,话说得又轻又快,魏苏却如遭重击一般,脸色霎时雪白。
连唐初也露出几分不忍卒看的神色,低声催促魏苏,“该走了。”
魏苏怔怔然,惯常的笑意都不见了,梦游般跟着唐初走了。
我重又缩回被子里,那粒药丸的触感如此鲜明地停在我喉咙深处,我舔舔嘴唇,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前所未有的疲惫。
不管今后这枚解药有多难拿到,至少我眼下的困境,是被这粒药丸给化去了。
方才以失却隐秘的代价化去了我父皇的杀心,以后将要全心全意依附在他身上,还要时时警惕他对我升起杀心,转眼间魏苏就又为我谋了一段可灵活行事的余地,柳暗花明,死局转活。
我终于,沉沉地睡了一觉,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可见这世上聪明人实在不少,譬如我父皇,他想得到自己会遇上魏苏这样棘手的对手吗?
你抛出一个诱饵,我将计就计反过来谋算你手中的权力。你方才画一个角,我便已猜出这麋鹿的全貌。
他来你往,我为战场。
待我一觉睡醒之后,日已西沉。我父皇待在我身边,怔怔看着我。
我爬到他腿上,问他今天有没有太医来,太医说没说我什么时候能好。
我父皇摸了摸我的脸,转头要侍人端来“院判新开的方子”煎出来的药。
然后他又来哄我,说苏院判说过了,我很快就能痊愈。
院判来过了。我想。当然不会是说我很快就能痊愈。
他会说什么呢?大概会说……
多病不是长寿相。
我披散着头发,用脸颊蹭了蹭我父皇的手,他笑了。
我也笑了。我用滚烫的手去摸我父皇的时候,能看见他眼睛里的如释重负。
他终于不再警惕我,待我有了几分真正的亲昵。不是父子之间的亲昵,而是情人之间的亲昵。
他不再计较我的身份带给他的耻辱了,而是真真正正地,拿我当情人看待。
他甚至怜惜我病体沉疴,说猎场苦寒,特意遣人提早送我回宫。
走的时候我掀开马车车帘,回望旌旗蔽日的猎场,悄悄露出一点笑。
此去如鱼入水,我拼尽全力地一跳,终于逃出了从前那只囚困我的小破碗,真正有了在池塘里遨游的机会。
回宫之后就有内务府的人来看我,他们带我搬出了魏妃的宫殿,修缮我从前长大的冷宫。
依然还是金漆剥离的破败相,但是除去杂草和尘灰,添上侍候的宫女和太监之后,
依稀也有了几分富丽的气象。
有人给我送来了朝服,腰牌,印信,皇子该有的东西我都拿到手。
然后我准备出宫。
现下我父皇带着满朝重臣都在猎场,
但是有一个人在京城。
叶洛。
他带着那些犯错的世家子弟,早早回了京城。
我得去见一见他。
翌日晨起,我喝完一大碗浓褐色的苦药,带着身边新添的小太监出宫。
我记得叶洛在刑部当差,魏苏说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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