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舟絮换上了那身淡紫色裳衣，上面绣着合欢花的纹样，金线勾勒，针针细密。此时正是六月盛夏，小荷尖尖立上头。皇宫虽然门，富贵辉煌，但应对夏日也只能借冰或者凉食一类的消暑。宫中的绣娘技艺高超，舟絮的这件衣服提前几个月就开始制作，穿着得体，薄如蝉翼。

梳妆完毕，舟絮轻启朱门，迎头走来的是伺候郁皇后的媞妲。阔别五年，她立于梧桐树下，一身平整的宫装，背挺得直劲，和身后弯曲的树干形成鲜明对比。

“三公主！”舟絮还在愣神，再回头媞妲已经走了过来。

“公主快些吧！娘娘催您呢！”

见媞妲真的有些着急了舟絮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握住她的手，仔细回想着前世的样子，步步生莲走进了殿堂。

双脚迈进檀木门槛，香气阵阵，抬眼一看，金碧辉煌的承庆殿，郁后端坐高台之上，柔顺的青丝挽成端端正正的元宝髻，两支白玉簪子垂下珍珠，两侧对称。

郁暮羽自东宫起便跟随景安帝，后来生下二皇子舟丞温后不久先皇后病逝，郁氏出自名门又深得太后喜爱，先皇后崩逝半年后便被立为了继后。舟絮出生时郁氏在宫中地位已然稳固，郁后艳冠群芳，得椒房之宠多年。宫里的多是拜高踩低的主儿，虽说只是继后但那位先皇后不惹关注又没有子嗣，不久便把她当做唯一的正主子了。

朝廷命妇皆身穿华服坐在两边，郁暮羽招呼着舟絮走到她身边，不多时舟絮的眼泪已经通红，泪水不住流淌。

舟絮从小受尽宠爱，享尽荣华。郁暮羽在她心目中一直都是一个慈母形象。年幼时她厌弃针织女红、刺绣书画，不愿读“圣贤书”，郁暮羽告诉她可以搁置一时，但不能放弃。

她说：“你自小不曾吃过苦，你不要觉得这是你应得的，宫外的生活你未曾见过。本朝自开荒拓土以来，虽一直修生养息，然前朝战争不断。即使到了如今，边疆地区仍然冲突不断。你是皇嗣，就要把黎民百姓当做心头一大重事，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我和父皇皇兄都护不了你的话，你就要用自己学过的来养活自己。”

那是舟絮听得脑袋都要大了，郁暮羽就宠溺地抚摸着她的头：“不过我们阿絮是女孩子，母后不期盼你们建功立业，只要健康快乐就好了。”

郁暮羽只当她没有见过这样的大场面，她轻轻挥手，招呼舟絮坐下，随后拿来一直烫云鎏金簪子，簪子在发丝之间穿行，不一会就挽成一个小巧玲珑的发髻，及笄礼便算成了。

命妇们又像前世那样说些天花乱坠的话，郁暮羽在一旁静静的笑着，不一会就遣散了她们。

等人都离开后，大殿之内只剩下她们二人以及媞妲。郁暮羽从一个小巧的盒子里拿出一块令牌。舟絮知晓她的用意，前世母亲也是给了她可以出宫的令牌，只是可惜一直到最后都没能用上。

而现在也是一样的迷茫。

回到寝居，舟絮仔仔细细地回想上辈子的事情，她现在十五岁，不久之后是给舟丞温选太子妃的日子，再往后便是春日宴，也是她与陆殊见面的日子。算下来春日宴还有半个月的时间，而盘算着与陆殊见面的事情，不知不觉便晃了神。

突然门口出现一抹桃色，来人正是贺窈娘。看见贺窈娘，舟絮的心里不由得发涩。

贺窈娘是景安帝的贵妃，到她今年也才十七岁，当年景安帝还是太子时贺太尉便急急忙忙地把刚十四岁的嫡女送进东宫。当时东宫除了郁氏生的三个孩子只有一个庶女，这便给了贺太尉可趁之机。当时舟絮也不过十二岁，贺窈娘天真烂漫，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很快便玩在一起，景安帝和郁暮羽也把她当做女儿，后来舟丞温也加入了他们。对于舟絮来讲，贺窈娘不是她的庶女倒更像是好姐妹。他们就像一家六口，和和美美的生活在东宫。

景安帝登基后虽然把贺窈娘立为了贵妃却始终未有招她留宿，贺太尉便急不可耐地写书信让贺窈娘尽快为景安帝绵延皇嗣，他不知道的是，他的书信不仅经过了贺窈娘的手中，更是经过了景安帝的手中。

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贺窈娘和舟丞温产生了感情。那时舟絮天真无邪，一个上元节的夜晚，他们一起到城郊放河灯。他们是偷溜出来的，所以不敢到人多的地方，怕遇到官兵。舟絮正专心致志放着河灯，突然微风一吹吹翻了舟丞温和贺窈娘的河灯，舟絮正准备回头嘲笑他们。却看见茂密的桃花树下，二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一起。

微风不燥，“朵朵桃花相映红”，两个人的脸都被桃花映的绯红，或是羞涩，或是欣喜。舟丞温把一支珠钗簪进贺窈娘的头发，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引得桃花树枝乱颤，一片美好。

舟絮呆呆地望着他们，良久，三个人对视，皆是羞颜难当。舟絮觉得两个人相爱便能克服重重困难，然而贺太尉野心勃勃，景安帝登基后费尽心机除掉了他。不久后舟丞温选妃，万般推就最后还是选了户部侍郎的女儿做太子妃。贺窈娘大概也是看出两个人有缘无分，名分无望，原本身体就体弱多病再加上一大打击不久就病逝了。

她死的那一天是个大晴天，艳阳高照，万里如云。贺窈娘握着舟絮的手直掉泪，嘴里却说不出来一句话。最后，她说：

“你安心，勿念，我们会再见面的。”

死后以皇后礼制下葬。

而舟丞温也只是与正妻相敬如宾，每年秋季驿外的梵净山上便会有人默默的烧纸，那人每次都停留很久却一言不发，然后很久很久才走。

“你父亲又向你施压了？”

贺窈娘苦笑着点点头。

两个人面对着面，贺窈娘安静的绣花，舟絮攥着桂花糕不松手。不多时，舟丞温来了。舟丞温进来后一言不发，不用想也知道他在门口应当时停顿了许多时间了。

三个人就这样僵持着一言不发。舟絮心里很矛盾，她是想要改变两个人的结局的，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搞不好会变成更惨烈的结局。

最后还是贺窈娘打破了尴尬的谈话：“你们不用担心，我都习惯了。现在我是贵妃，他是大臣，左不过不能怎么样我的。”

算下来，现在景安帝应该已经开始铲除贺家势力，这正是因为朝堂处处碰壁，贺太尉才急功近利把希望寄托给了小女儿。

一艘行驶过快的船，不用风浪的推波助澜也会沉海。万顷大厦看似顷刻间的倒塌，但其实仔细一看，一砖一瓦、一树一草都长满了蜘蛛网，它吞噬人的欲望，渐渐勒紧，就像温水煮青蛙。

舟絮简单安慰了一下贺窈娘。又是一片死寂。

“母妃要为我选太子妃了。”简单的几句话被舟丞温嚼了几百遍，最后细软无力地吐了出来。

贺窈娘露出一个苦笑：“是吗？嗯……恭喜啊……”

舟絮最看不得他们这样，此刻也顾不上别的了：“舟丞温，你是喜欢窈娘的吧？”

如此直白，直截了当。

舟丞温快步捂住了舟絮的嘴，然后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她隔墙有耳。

这一下惹得舟絮更窝火，但还是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如今我也已经及笄了。虽说你们的关系有隔阂，但是……”

话未尽，却再也无法续上。

是啊，她怎么知道该怎么办？

贺窈娘与舟丞温说了几句私语，舟丞温的脸上笼罩着悲伤、不甘，而贺窈娘则是释怀的笑。分别时，舟丞温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贺窈娘，她的笑容近乎淡白，燃了一整个皇宫的苦。

舟絮自然是很好奇他们说了什么，到看到贺窈娘的样子也不再问，两个人躺在床上，同看着满园的柳絮，窗外景色宜人，纸鹤满天飞。

贺窈娘桃色的唇轻启：“我是不是同你说过我不是贺府嫡女？”

这件事舟絮也是有所耳闻的，只是只知道她的生母不是贺夫人，便侧耳认真听起来。

“贺夫人原先生过一个女婴，只是那女婴出生没几个月就断气了。又只是女婴没有人重视索性连葬礼都免去了。那时候我娘刚生下我，她早些年是在长街上耍杂技过活的，因为长得好看被我爹带回来但也只是给了个通房的身份。她把他当做倚靠，呵，可惜啊我们入不了他的眼。我和娘一直安安静静的生活在后庭，从来没有争夺奢望过什么东西，府里的人也冷言冷语。一直到前些年，他看到和他敌对的势力开始往宫里塞人就坐不住了，可是他没有嫡女，见我和那女婴年纪相仿就把我当成贺府嫡女养着。我被强制学习琴棋书画，那些我从来没有碰过的东西，却要全部捡起来。我不想被当成棋子他却拿我娘的命要挟。”

说到这里贺窈娘已经满面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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