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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繁花，津门故里。

放眼望去，满目具是各具风貌的万国建筑，一口天津话的警官，说话油嘴滑舌，为不断西化的天津卫添上几分市井气息，小资情怀融合天津风物，英租界是一派中西合璧的繁荣景色。

《天津条约》让天津成为满清闭关锁国以来第一个开放的城市，在西方文化不断的冲击之下，天津扶摇直上成为北方的经济中心。军阀混战，北京混乱不已，不少有钱人陆陆续续搬到天津，又使天津的繁华更上一层楼。

教堂洋楼拔地而起，花园房屋平地而生，天津卫在北方风头无二，已有“上海南部，天津北部。”的说法。

租界的马场道上，顾玄武瞒着家人高高大大轻车熟路的往街上拐，长久的养尊处优让他成了座发福的小山，不过久居高位的气势还在，他是座巍峨的山。

马场道原是扩展租界，清末随建赛马场而建，故名马场道，马场道所在之地本是天津老城东南的一片沼泽洼地，现在却乘着山河破碎的东风，林立着高矮不一的圆顶白墙建筑。

岁月把顾玄武打磨成了位老太爷，夏日的晚风吹过他的膝盖，他却像是丢掉了将近六十岁的笨拙，走出了二十岁的矫健。

高高兴兴的敲开门，顾玄武先是喊了句“师父。”，随即探头探脑的进了院子。

院子乃是一座两层花园式洋房，正是租界时兴的一种款式。院子的主人本是一位英国洋人，洋人名叫汤森，汤森慕中国文化而来，志在比对中西文化，成为业界大拿。但因战争和家族的种种因素，汤森雄心壮志尚未完成，只能暂时回归故里，他年再做打算。

院子一眼可望尽，石桌石凳小花蒲，还有一颗三人高的树，小花蒲的篱笆上开着粉红梅红的蔷薇花，里面栽着摇摇曳曳的波斯菊，波斯菊花期未至，还是一层矮矮的绿色，只等七八月绽放一片浅粉鹅黄的好颜色。

张显宗一言不发的看着“不请自来”的顾玄武，尽管已经见了几面，尽管已经在天津呆了一个月，他心中仍然是百感交集，或许是感慨顾玄武苍老的样子，或许是感慨世界太小——缘分，真的是很奇怪的东西。

顾玄武自顾自的进了门，很是爽朗的冲张显宗笑了一下：“显宗。”然后坐在了院子的石凳上。

张显宗抬头看着他笑吟吟的模样，没有接话。张显宗知道，顾玄武现在是真心想帮他，可他也觉得好笑，顾玄武为什么能把一切放下，就因为他死过一次吗?对于无心，他的感情一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要恨便恨，要谢便谢，无心活得久，不把一时的恩怨当回事，反倒和他没有隔阂。

可顾玄武和他的过往太复杂，时间一久，感情一多，爱爱恨恨交织在一起，模糊了界限，反倒看不清，但再模糊，感情也不会消失。他和顾玄武的帐，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扯不清。

放下手里的钉子锤头，张显宗拧开龙头干干净净的洗了手。

他了解顾玄武，顾玄武也了解他，要他一直做个缩头王八糊涂蛋，他不乐意，要顾玄武和他走成天涯陌路，顾玄武也不乐意，可因为了解，所以都知道自己心里埋着刺，不把刺拔了，两人再怎么和和气气的呆在一起也是隔应。

傍晚的风带着白天的闷热，吹起来不甚凉爽，顾玄武接过无心的蒲扇和凉茶，很是惬意的扇了几下：“师父，出门呐？”

无心的脑子兜兜转转，是个魂游天外的状态，忙里偷闲的给顾玄武回了话：“出门。”

顾玄武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张显宗，挺意外，所以很是高兴殷勤的加大了扇风的力度。

近距离看着顾玄武老态龙钟的样子，张显宗好像能看见一个年幼的顾玄武和自己，穿着蓝补丁灰补丁的裤褂，攀着高高的树干掏鸟窝。橘红饱满的余晖洒了两人一脸，在低沉温暖的幻觉中，张显宗看到年轻的顾玄武在十步一哨的司令部里高谈阔步的抽烟巡视，他跟在旁边，没说话，只是高兴的笑。

回忆完毕，他很感慨：“你老了。”

顾玄武兴致大好的扇着风，没想到张显宗能主动开口说话，虽然这话说不上好坏：“说什么屁话，我又不是无心那老不死的。“

张显宗继续开口：“如果我没死，也和你差不多老。“

顾玄武很不自在的挠了挠灰白的短发：“显宗，你这话疹得慌。“

顾玄武又很不自在的想了想院子里的各类活物，先是万年不变的无心，再是昏迷不醒鬼气森森的岳绮罗，然后是前世今生的张显宗，最后是一只人模人样的鸟和一条蛇，还有莫名其妙飞砸在无心头上的书。他思前想后愣是没找出一个和他相同的品种，只好下了结论一屋子牛鬼蛇神。

张显宗看着院子的树：“你找的房子很好，谢谢。“

顾玄武一拍腿：“我还能亏待我兄弟。“

“你知道我上辈子是怎么死的吗？”

顾玄武很是了然：“妈的，我能不知道，要不是出尘子算个好东西，就凭他师父害死你和月牙，老子非拿炮轰了他的青云观。”

张显宗转头看着他，没有办法向他解释时间为何倒转：“和他无关，我之所以会死，是我想杀了你，结果被李月牙开枪打死了。绮罗强行留住了我的魂魄，李月牙会死，是我杀的，无心为了报仇，又杀了我一次，绮罗被他害进了鬼洞，在你藏金子的地方，呆了几十年。顾玄武，我想杀你，是真的想杀，杀了你，无心就没有军队的帮助，绮罗就会安全的多。可我没用，被人开枪打死了，还连累绮罗为我报仇。

顾玄武停下扇风的动作，愣了片刻，他忽然一拍桌子：“放屁！什么你杀她，他杀你，老子只知道你和月牙都是青云观那个臭道士害死的。为个娘们你要杀我，老子告诉你，老子当初也想弄死你，要不是你和岳绮罗跑得快，老子就先把你关个一年半载，再拉出来枪毙！“

张显宗不可置否的“嗯”了一声。

空气安静了几秒，顾玄武又试探着摇起扇子：“显宗啊，过去的就算了，反正你也死了一次了，我们以前不是挺好的。“

“这话你自己信吗？“张显宗嗤笑了一下：”二姨太是你的人吧。“

顾玄武先是想了想二姨太是谁，随即打着马虎眼：“你当老子没见过女人?老子当初妻妾成群，说不上天仙下凡，也是个个好看，用得着给你戴绿帽子。“

张显宗从来都知道顾玄武不是什么好德行，老了也没个正行，不肯和顾玄武和稀泥，他的声音拔高一度：“谁说你搞破鞋！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顾玄武扇风的手又停了，表情也别别扭扭的不自在：“我就是想，想，想。“顾玄武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末了，却有点面红耳赤的味道：”可这娘们不顶用啊，这不让你造成反了吗?你好意思说我，你敢说老徐不是你收买的！“

“陆长志也是我收买的。”

顾玄武又是一拍桌子：“好啊，姓陆的还真是深藏不露，你小子憋着坏呢。我问你，小李是不是你的人。”

张显宗垂下眼睛想了片刻才想起人，不可置否的“嗯”了一声：“五姨太也是你的人，七姨太大概也是，其实你一早就不信我。”

顾玄武也摆不出笑脸了：“你呢，你就不想把老子拉下来自己当司令。”

张显宗直直的看着他：“一开始不想，后来想。我不能总被你高高在上的压着一头，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当得了，我也当得了。不管我造不造反，你除了自己，谁也不信，你信无心和李月牙，是因为无心不老不死，根本不会抢你的东西。”

顾玄武梗着脖子，看着西装革履年纪轻轻的张显宗，他好像也回到了三十来岁的暴脾气，一股子坏劲立刻就上来了：“是又怎么样！老子对你不好吗？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说过我不喜欢那些东西，你强塞给我，我就要感恩戴德吗？我现在给你一巴掌，说为你好，你要不要谢谢我？”

顾玄武知道今天不把帐翻完是过不去了：“我那些是巴掌吗？全是好东西，你自己见识短看不上，你是玉皇大帝如来佛祖吗？怎么着，委屈你了？老子十八岁和你一起扛枪当兵，救过你两次，要不是我背着你跑，你早死了，还有命造反?我也不占你便宜，要不是你杀了背后的大头兵，又替我挡了一枪，我也活不到今天。“

张显宗从怀里摸出一把左轮手枪，放在手上掂了掂，然后“哗啦”一声打开了弹仓。他的嘴角露出一点笑意，几把好枪，全是岳绮罗送的，他拿了这一把——在上海当唐山海的时候，他最常用的一种。

弹仓内共有六枚子弹，是满的。张显宗收起笑：“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索性今天做个了结。“

顾玄武看着张显宗将子弹一枚一枚的退了出来，退出了五枚，留下了一枚。

顾玄武好像明白他的意思了，因为明白，所以恩恩怨怨一下子散了，嘴也结巴起来了：“显宗，不至于闹个你死我活吧?我现在是真想你和无心好啊。“

张显宗把五枚子弹往地上一扔，他一转弹仓，随即将其归位：“我知道。”张显宗把枪放在桌子上：“我们也是真心实意当过兄弟，走到后面的地步，我不怪你，你也别怪我。我对着天开四枪，剩下的，一枪给你，一枪给我。

顾玄武急得出了点汗，又按住张显宗的手：“显宗，真不至于。”

张显宗握着枪：“兄弟如手足，你对着腿开，要是运气不好打中了动脉，咱们就死一个。“

顾玄武想逃，可是又不能逃一—若是逃了，就只能一逃不复返、再也回不来了。心一横牙一咬，那股上战场的亡命徒架势又拿出来了：“赌就赌，老子怕你不成。”

“咔哒”一声空响，张显宗扣动了扳机。

“咔哒”一声，依然空响。

顾玄武暗暗记着次数，第三枪，第四枪仍然是“咔哒”一声空响。蒲扇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地上了，汗水糊了他满头满脸。

张显宗又开口：“老天爷也看不惯我们。“

顾玄武看张显宗把枪对准自己马上就要玩自杀了，一把扯住他的手，一颗心吊的老高：“张显宗，别闹了！“

张显宗双手握枪，两只手之间，顾玄武皱巴巴的双手握着他的右手。看了顾玄武一眼，他握着枪握着手，不容拒绝的对着自己开了枪。

“咔哒”一声，又是空响。

顾玄武的心先是一松又是一紧，张显宗把枪塞到他手里：“轮到你了，有没有别的话想说。“

顾玄武全身都没力气，原地坐了半天也说不出话。

张显宗好整以暇：“你也可以这样想，枪在你手里，枪口朝着哪，你说了算。“

冰凉的枪管被捂热了，顾玄武知道张显宗的意思，但他现在不可能把枪对着张显宗开。深吸完几口气，顾玄武又看向张显宗，比刚来天津的时候好了很多，身上的伤脸上的疤已经掉的可以看出白色的肉了。

他想过自己能再遇见无心，但他没想到还能再遇见张显宗。无心嘴巴紧，没把张显宗当特工的事情告诉他，他把张显宗当了几个月的汉奸，虽然他自私自利没干什么爱国救民的好事，心里却是左思右想不知道高不高兴。可张显宗不是，他这辈子还扛枪，扛的是保家卫国的枪，横看竖看，都比他有志气，他是真高兴，真想和他好好见面说说话。

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一狠心把枪对着自己，顾玄武扯着嗓子破口大骂：“张显宗！白眼狼！王八蛋！你看看你整的什么破事！老子早该毙了你。老子活到今天，官当了福享了，打下文县之后，我就没受过几天罪，姨太太我纳了，大家闺秀我也娶了，我还有两个儿子，哪样不比你这个短命鬼强，我赚了！今天算我倒霉，就当被洋鬼子开枪打了，跟你无关！我呸！“

张显宗点了一下头：“嗯，我记住了。“

顾玄武一闭眼睛，心里又骂了一句白眼狼王八蛋，然后，扣下扳机，他耳边响起了清脆的一声，“咔哒”——还是空枪！

张显宗从衬衫袖口中甩出一枚子弹，温温热热的掉在顾玄武面前。他露出了一个多月以来的

第一个对顾玄武的笑脸：“顾石头，这么多年，你一点长进也没有，我还是能骗过你。“

顾玄武对着子弹发了十几秒的呆，连张显宗离开也不知道，直到肩膀一重，传来无心笑嘻嘻的声音：“顾大人，回神了。“

顾玄武一下攥住他的手，长舒一口气，好像又拿回了意识的主导权。

无心在馆子里大吃大喝完毕，在门外听着动静进了门。拿下嘴里的牙签，他审视着顾玄武眼角的皱纹和松弛的皮肤，感到很新鲜，玉儿死了以后，他很久很久没有陪过一个人从小活到老了，顾大人有福气，健健康康的活到了五十多岁，想必还能再活十几二十年。看着顾大人，他又想起月牙，她真美，是他记忆里一朵鲜艳的花，月牙如果还在，也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太太了。

忍不住拍了拍顾玄武的灰白短发，他宽慰道：“张显宗是故意吓你，你想想，为了岳绮罗，他舍得去死？“

顾玄武一敲无心的脑袋：“#，他就不怕把我吓出个好歹，你个老不死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知道他耍我还由着他来。“

无心好声好气的连连道是，顾玄武却不肯放过他，嘴里不干不净的从上骂到下，中气十足的日娘捣老子，无心肃然起敬，顾大人老是老了，但功力不减当年，是十个老娘们儿围成一圈，恐怕也骂不过他一个人。

口干舌燥的将凉茶一饮而尽，顾玄武又在无心的脑袋上敲了一下：“老不死的，连福都不会享，躲了我二十多年，还不是照样落到我手里。”

无心很老实的配合他：“是是是，落到你手里了。”

天空拉上一层黑幕，屋子院子也亮起大白灯，灯光撒在树上，叶子像是打了一层蜡。张显宗搬出一把摇椅，抱着岳绮罗躺在上面，仰头可见满目星辰，晚风时不时掀起岳绮罗的厚刘海，露出一点光洁的额头。她的小脸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白净好看，透着健康白皙的稚嫩颜色。无心远远对着岳绮罗一扫法眼，红光已经很显而易见的相互聚拢了。

顾玄武悄声开口：“师父？”

无心眯眼瞥了他一下。

“师父，显宗真想娶个女妖怪来给我当弟妹啊？“

无心懒洋洋的“嗯“了一声：”你两个兄弟也是男妖怪。“

顾玄武突然很自得的点点头：“那是，你看看这院子，一屋子牛鬼蛇神。“

张显宗轻轻晃着摇椅，一手揽着怀里的岳绮罗，一手握着她的小手。厚实的头发散在两人中间，夏日的晚风扬起一阵花香，静心可听蝉鸣。

一手揽着岳绮罗一手牵着岳绮罗，张显宗满怀期待的开口：“绮罗，夏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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