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有两个别称,雾都、山城,都是掏心掏肺的实诚,不掺一点儿水分。
木代很少见雾,陡打看见,还以为自己是坐飞机坐近视了。
下了飞机,霍子红给木代打了个电话,算是委婉讲和,木代这才问她:“这个地址为什么是老九火锅店?请我吃火锅吗?”
霍子红温温柔柔:“你按时去,门口*交条,会有人招呼你的。重庆小吃多,你吃腻了再回来也行。”
听这意思,像是专门送她玩儿来着,老九火锅店的事,只是顺带。
木代心里轻松,找了解放碑附近的快捷酒店住下,第二天起来,看到时间还早,出去坐了个长江索道。
这索道有些年头,八十年代修的,后头也没翻新,吊缆吱吱呀呀的,听得人心里悬的很,缆车来了之后,木代想打退堂鼓,但她站的位置太靠前,被后头的人直接推了进来。
既来之,则安之吧。
缆车晃晃悠悠的往下走,很快就到了江心,其实长江水道之上,也没什么胜景,一道跨桥,几条走船,漫江薄雾罢了。
缆车上多是游客,这个时候也嘀嘀咕咕:“当地人肯定不来坐,没什么看头嘛。”
说话间,对面的缆车也过来了,最近的时候,都能看到里头人的衣着长相,游客是最容易嗨的,马上就摇着手冲着对面“嗨”、“hello”起来。
对面几乎是同时鼓噪起来,但有个靠窗穿黑色夹克的男人没动,同样地,这头的木代也没动,自然而然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然后,那男人伸出手,朝这边指了一下。
缆车相交,转瞬即过,很难说伸手是指谁,但奇怪的,木代下意识觉得是在提醒自己,想都不想,伸手就往斜后方抓。
伴随着哎呦一声,触手是肥嘟嘟的一截胳膊。
一转脸,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肥头大耳的,满脸横肉把眼睛压迫成了两条线,个子不高,比木代还矮些。
木代笑嘻嘻地,抓着他的胳膊往前:“哥,往前点站。”
边上的人被挤搡,有些不高兴,但见两人是一道的,还是给腾出了地方。
那个男人一双小眼贼溜溜地转,脸色阴晴不定,木代另一只手伸出来,掌心朝上,送到他面前,那男人犹豫了一下,从裤兜里掏出木代的手机。
木代也不说话,接过手机就低头装作是刷网页,那个男人不动声色的朝外挤,这一页,也就这样在意会之中翻过去了。
到站之后,木代原站返回,想着说不定还能见到那个穿黑夹克的男人,当面道个谢,但是出来之后,看着满街人流,忽然觉得,当时一切都模糊,也未必能认出他来。
***
去老九火锅店的路上,木代给霍子红打了个电话,顺便把遇到贼的事告诉她,霍子红问她:“你喊了吗?你得让大家帮忙把他抓住,这样他以后就不能再坑别人了。”
木代耐心给她解释:“红姨,强龙不压地头蛇,而且就算喊了也未必有人帮我,万一他恼羞成怒,跟我在缆车上打起来,江上晃悠悠的多危险。反正呢,我给足他面子,不吵不闹的,他也知趣,想了想就把手机还我了。”
霍子红叹了口气:“我还是觉得,遇到这种事不能怕,得站出来,见义勇为才对。”
见义勇为当然是对,但是……
木代觉得跟红姨说不通,也懒得去说,一万三这事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火锅店门口坐了个服务员,木代记着霍子红让她“交条”的话,先把字条给服务员,果然,服务员伸手里指:“到底,右转,包厢。”
木代依言找过去,到门口时迟疑了一下,不过应该没错,那个穿得好像在演清宫戏的大叔很热情地站起来:“霍子红小姐?”
***
其它人都还没到,万烽火闲着也是闲着,给木代讲了落马湖的案子,顺便也介绍自己的行当。
他拿了根簪子出来作比,簪子是老银的,簪头是景泰蓝烧的翔凤,凤凰眼珠子嵌着红宝石,嘴里衔一串白玉的垂珠。
“比如说,”万烽火先用手把簪子盖住,“三个人找我,一个人要找带凤凰的老银簪子,一个人要找用红宝石做眼珠子的凤凰,还有一个人要找嘴里衔白玉的凤凰,这就是三条诉求,但当时我手里没东西,这三条我就先存档,留心着。”
“然后有一天,”他一缩手,把那个簪子露出来,“有了人拿了根簪子来卖,买方、卖方,这就对上了。”
木代脑子聪明,一点就透:“所以这簪子就像你倒的消息,待会要来的人,也包括我,都是从前打听过落马湖那件案子的人?”
她觉得有些小题大做:“这能赚多少钱啊?而且,打个电话通知一下不就行了,犯得着专门让人过来吗?”
万烽火看了她一眼:“觉得重要的人就会过来。”
简简单单一句话,琢磨起来倒挺有深意,木代心里打了个咯噔:红姨觉得这事重要?难道她认识案子里的某个人?
不过,木代的好奇心没那么强,反正,自己就是个过来领受消息的传声筒罢了。
前后脚的功夫,另外三个人也到了,一个是近四十岁的瘦弱女人,眉毛寡淡地像是忘了长出来,叫岑春娇,挨着万烽火坐了。
另外两个都是男人,一个叫马涂文,二十七八岁,浑身酒气,睡眼惺忪,赤膊穿件马甲,胳膊上纹着大花臂;另一个叫李坦,五十来岁,瘦高个,佝偻着背,皱纹很深,一脸的潦倒。
万烽火关了包厢的门,拧着了火锅下头的打火开关:“咱们边吃边聊。钱你们都交过,一直存在我们这头,听完了岑春娇讲的,再决定付不付账——不过话说回来,账肯定是要付的,除非……是假消息。”
木代有些诧异,原来红姨他们早就把款子放在万烽火这了,这场火锅宴是听消息吃饭付账来的,她觉得挺新奇。
要是搞成赌场那样,每个人前头都有代表金额的筹子,听一会推两枚出去,那就更有意思了。
火锅的汤面微泛,香味丝丝缕缕混着泡儿外溢,木代馋虫大动,自己调了酱碟,又伸筷子去下菜,筷子伸出去的时候,忽然意识到满桌子就自己在动,迟疑了一下,还是继续。
边上的马涂文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倒不是觉得她举动突兀:这姑娘年纪轻,打扮的无忧无虑热热闹闹,怎么看怎么觉得跟一屋子的人都格格不入。
岑春娇的目光逐一从每个人身上扫过,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杀人的人,其实已经死了,五年前就死了。”
木代觉得正常,二十年多了,凶手正常死亡或者意外死亡都有可能,她注意看另外两个人的神色:马涂文除了犯困也没什么异样,倒是李坦突然抬头,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
***
五年前,我在济南西郊客运站附近的一个小旅馆做服务员,低档小旅馆,被褥常年不拆洗的那种,住的人虽然三教九流,但大多是没钱的、打工的。
那天是我夜班,半夜的时候趴在前台打盹,忽然电话响,103房间,里头的住客请我送壶热水去。
那个住客我见过,已经在旅馆住了十来天,除了第一天入住的时候打过照面,后头基本没见他出来,而且他入住的时候就已经病的很厉害了,当时我们服务员私底下还开玩笑,说可不能让他长住,死在这就不吉利了。
接到电话,我心里有点发毛,那个人的声音断断续续有气无力,让人觉着,马上就要不行了。
我提着水壶过去,顺便把钥匙拿上,敲门的时候没人应,我拿钥匙开了门,一进去就知道不好了,那个人脸色发黑,眼皮翻白,躺在床上圆瞪着眼睛抽气,分分钟都要断气的感觉。
我心里害怕的很,马上给老板打电话,老板不在旅馆住,估计是因为太晚了,被我吵醒了很生气,刚一接通他就吼我,然后挂掉,再拨,已经关机了。
我急得没办法,决定下楼去找看门的老头,才走到门边,那个躺在床上的男人忽然说话了。
***
木代正拈了筷子捞菜,听到这的时候,觉得胳膊上的细小汗毛都竖了起来。
倒不是害怕,就觉得瘆得慌。
李坦的嗓子沙沙的,声音让人听了周身都不舒服:“他说了什么?”
岑春娇的脸上掠过一丝茫然似的心悸,似乎至今还有些后怕:“具体来说,他也不是在说话。”
“他眼睛瞪的很大,死死盯着天花板,语速很快,像是打字机哒哒哒地打字,声音没有起伏,一个磕绊都不打,很像背书。”
万烽火追问:“那……背的是什么内容?”
“先是年月日,某年某月某日,然后是地址,xx县xx街xx道,杀了几个人,然后是性别、姓名,用什么工具杀的,怎么杀,杀完了之后怎么逃的,那种做报告一样的语气,眼睛一直瞪着天花板。”
木代头皮有些发麻,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岑春娇强调了两次“一直瞪着天花板”,让她莫名觉得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
屋子里很安静,连那只时时上蹿下跳的金丝雀都垂着翅膀耸立了不动,如果仔细看,有一两根羽毛,似乎都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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