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息从长安城外赶回朱雀大道的时候。
西天边如火的残阳,已经烧到尾声。厚重的乌云像南疆某种菌类的伞盖,负压在整座长安城上空,只有西天边一线血色,点亮了朱雀大道上,那片飘摇的红绸。
红绸顶上,施施然坐着一位红衣女子,正凝神看着水镜中自己的容颜,吃吃而笑。
昀息飘在半空,神色淡淡,仿佛刚才种在叶天籁身上金针里的咒术被破,是件不值一提的事情。
“你来啦?”甜腻又沙哑的声音,还带着童稚的尾音,那张熟悉的少女脸庞,迎着血色的霞光,看向凌空虚悬的大祭司。
“你夺走了天籁的身体?”昀息问。
“哈哈,这不是如你所见吗?我获得了新的、强大的身体,就在你离开长安的时候。昀息啊,拜月教的历代祭司们,虽然一个个都很愚蠢,却没有哪一位愚蠢到像你这样。白放着一个纯灵体不管,居然敢独自离开。”
“哦?”昀息失笑,“是吗?你夺走了天籁的身体,不过是换一个躯壳。能弥补被镇压圣湖数百年的损耗?”
“叶天籁”神色凌厉,美丽的眼尾,突然妩媚地眯了起来,“哈哈,那么,困住你,吃掉你,我的灵力不就又恢复了吗?”
魇魔长袖一挥,脚下覆盖雕像的红绸,像流水一样跌落,露出已近完工的神女面容——那木刻的脸颊眉目生动,神采飞扬,赫然就是叶天籁!
“天籁!”昀息低呼,心中一万个念头闪过:“药师谷中,你侵入天籁心神之时,就看中了她的身体?”
“没错。”
“原来你早有布局啊。”昀息抚掌而叹:“一边在长安城中建造天籁的雕像,等待时机,夺取天籁的身体。用这个身体,重塑神躯,凝聚长安城百姓的力量,回到法力巅峰。一边放出消息,让星圣女和大光明宫的人为你布局,把我们吸引过来。只是有一点我没想通。你为什么这么确定,天籁会来长安?”
红衣的女子笑得轻盈而柔媚,“因为,只有让鼎剑阁的人认为,中了蛊的家伙不会被魔气侵扰,精通蛊术的叶天籁,才会心甘情愿赶来长安啊。”
“原来,柳清林是被你放走的。”昀息轻轻合起双眼,唇边一缕冷笑。
“这个局,你满意吗?我的昀息大祭司?”
“你不仅只做了一个局吧?假装月宫来信,将我引开,又在长安城正中的朱雀大道上,布置了这些人手。你准备困住我?”
“当然。”魇魔殷红的舌尖,舔了舔干燥的唇,“多么纯粹的灵力啊,我还想要!”
刹那!
雕像下忙碌的信徒们,像傀儡一样,突然停滞,脖子扭着诡异的角度,头颅看向天空。
魇魔纤细的手指,如兰花一点,绽开猛烈的灵力。
下一秒。
整条朱雀大道上,从内及外,所有人形血肉都绽成烟花。一根根白骨,从血花之中绽放,像归巢的候鸟,带着凌厉的剑气,盘旋在昀息和红衣女子身边。
“白骨之舞,骷髅之花。”昀息的神色瞬间冷静。
魇魔的笑意更甚:“教中三大禁术之一。昀息祭司觉得如何?”
昀息的手指间,掠起晶亮的银光,他轻轻颔首:“叹为观止。”
话音一落,万千白骨,呼啸着从天空砸下,仿佛流星逆转,带着苍白的尾炎,奔向昀息。
昀息挥袍一闪,转瞬来到魇魔身边。右手晶光亮起,就要斩向魇魔的脖颈。
魇魔居然毫不避让,顶着叶天籁娇美的脸,直面昀息的法术。
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眨了眨。
昀息心中一动,在出招的最后一瞬,错身让开。
“唰!”法术落空,砸落在一旁的民宅上,土木砖石应声飞崩。
“哈哈哈,昀息,面对这张脸,你不敢下手!”魇魔尖利地嚎叫着,用着天籁的声带,却说着尖刻的嘲讽。
昀息不为所动,闪现在一处屋檐,又瞬间避让。
下一瞬,盘旋的骨刺,铺天盖地袭来,合并成一把巨大的白骨之剑,砸向昀息刚刚落脚的地方。
昀息还没有喘息一声,白骨之剑,再次砸落。
拜月教的大祭司,如同一道苍白的幻影,在高挑的屋檐间飞快掠过,每停顿一次,都会引来白骨之剑的追杀。
骨剑越离越远,很快退到朱雀大道的边缘。
突然!
异变陡生。
魇魔身边突然亮起一道白光。
是昀息!
他居然借着化影之术一分为二,在引开白骨之剑时,瞬间回到魇魔身边。
魇魔骇然回头,举手要拦。
身边护卫的白骨,少了大半,一时难以回防。
昀息并指如刀,神情冷漠,一指点在沾着血肉的白骨上,仿佛一股巨力生成,直接将白骨之剑挥荡开来。
魇魔中门大开,避无可避,迫不得已,直接跃下高台。
昀息不敢不追,也足尖一点,合身扑下。
剧烈的风在耳边回荡,叶天籁的身体即将砸入青石铺就的朱雀大道,砸得四分五裂。
可在魇魔坠地的最后一瞬。
昀息忽然伸出手,赤手空拳,拉住了白骨之剑。
鲜血瞬间涌出,顺着骨剑,流向叶天籁心口。
魇魔原本被逼入死角,没想到昀息心中还有一丝不忍,居然敢伸手,毫无防护地拉住骨剑。
那一瞬间,魇魔的嘴角,不由自主绽开笑容。它在急速下坠又突然停滞的过程中,伤了肺腑,声音嘶哑而刻毒:“昀息啊昀息,没想到,最后救了我的,还是你!”
白骨剑上鲜血汩汩而下,涌入魇魔心口,仿佛在注入大量灵力。
鲜血和灵力骤然流失,让昀息一时失声,但他却没有松手,坚持拉住了骨剑。
“你放手呀?只要放手,你就能顺利杀死我!这个女孩,就会死得尸骨无存!”
“闭嘴!”昀息的声音,罕见地虚弱起来,可气势却很沉稳。
“哈哈,我实在没想到,拜月教的祭司也会有今天!你居然主动为我提供血食,哈哈哈!”
昀息没有说话。
他本不是话多的人,这生死交睫的瞬间,罕见地没有开口,抓着骨剑锋刃的手,反而握地更紧。
这次,魇魔也察觉出几分不对。
它虽然久封湖底,这两个多月来,才重回人世。可昀息能成为拜月教的大祭司,绝对不是个有勇无谋的人!
“你!”魇魔下意识想检查骨剑,却发现,这骨剑像在昀息手上生了根一样,别说拔出来,连移动半分,也做不到!
“你做了什么!”魇魔突然惊恐起来。
昀息虚弱的声音,在它头顶响起:“只是一个引魔入体的咒术,很简单,教中修习半年的普通弟子,就能学会。”
“引魔入体?”魇魔突然仿佛想到了什么,声线里带着一丝惊恐。
“不错,就是当年沉婴教主修改过的,为了封印你,将魔念引入自身的咒术。”
“不!”魇魔尖利地高呼,“你想干什么?把我引入你的身体,有什么好处?你……”
不等魇魔说完,昀息强忍着不适,将逐渐失去力量的魇魔,拖回雕像内的密室。他腾出另一只手,捏了一个符咒,按在魇魔、也就是叶天籁的心口。
“到我这里来吧。”昀息的语调平静,仿佛深谷寒潭:“你的魔念,天生会被更精纯的灵力吸引,魇,挣扎是无意义的。”
“你要把我困住!哈哈,那你这一生,就别想再看到天空与大地!也不可能再看到叶天籁!”
“砰!”昀息冷着脸,直接封住了魇魔的声音。
一缕缕魔念,顺着白骨之剑,汇聚向昀息体内。
魇魔的挣扎,也逐渐衰弱。
很快,作为容器,意识受制的叶天籁,苏醒过来。
一睁开眼。
那双美丽的眼睛,就溢满泪水。
昀息久未动摇的心弦,轻轻一颤,他低声问:“怎么了?”
经历过一场兔起鹘落的惊险交锋,叶天籁居然毫发无损。可她虚弱地没有力气,只能依靠着墙壁,贪婪地看着昀息:“我一直醒着,只是不能控制身体。我都听到了。”
昀息依然握着骨剑,吸走她身上剩余的魔念:“怎么了?听到就听到了,何必哭泣。”
被昀息冷淡的话语一激,叶天籁的泪水,扑簌簌跌落:“我虽然不能动,但我没有失去理智!这其实是你早就计划好的,对吗?你带我来长安之前,就猜到魇魔会利用我,吞噬我,你就做好了把魇魔引到你身体里的准备?”
昀息轻轻地笑了一下,魇魔入体的痛苦,让他皱起眉峰,可声音却很稳定:“这只是备选计划之一。”
“之一?你管这个叫之一?你还计划了什么?”魔念还在汩汩外流,叶天籁的脸色一分分红润起来,可昀息的脸却一分分苍白。
昀息轻轻一笑,却目光睥睨,冷定如冰:“迦若以身饲魔,还要借助听雪楼主的力量,将怨魂封印地底。沉婴枉费百年,将魇魔封印在她的法身里,随着棺木,一起沉入湖底。他们只能放弃自己,舍身饲魔。可我不同,我要封印她,我也要你。”
昀息灼热的目光,落在叶天籁身上,那目光中饱含的力量,让叶天籁失神。
“我不能让她占据你的身体,更不想让你受伤。不仅如此,我还想要与你,正大光明地走在这天地之间,而不是待在圣湖底那个牢笼里,了此残生。”
昀息的语气更加虚弱,深碧色的眼眸里,笑容却刺痛了叶天籁。
“你做了什么。”
叶天籁的声音在颤抖,她颤巍巍伸出手,抚摸上昀息英俊如雕塑般的眉宇。
“把手伸出来。”昀息轻轻道。
叶天籁下意识伸出手,她纤细的手指,被昀息拂开。昀息借着手中鲜血,在她掌心,画了一朵曼珠沙华。
看着那朵血色的花,昀息眼底涌动着难以辨别的情绪。
“你要我做什么?”没有感觉到一丝法术波动,可叶天籁却觉得手中重若千钧。
昀息也伸出了手,轻轻握在她的手腕上,将天籁的手掌,拉向自己胸前。
刹那间。
那朵沾着血的曼珠沙华,印在了大祭司纯白的衣襟上,一股汹涌的灵力,从昀息胸口,涌入叶天籁体内。
那是精纯的灵力。
是昀息修炼百年,积攒下来的所有力量!
不!
叶天籁下意识抽手,却无法松开。
昀息一手按住天籁,一手松开骨剑,白骨铸成的长剑,随着魇魔的彻底离去,瞬间化作飞灰。
而浓烈的魔气,在昀息体内翻腾如云。
“快!调整一下我脑后的金针,就像我为你做的那样。把魇魔,封印在我体内!”
金针!
金针封脉之术!
难道昀息特地带她前往药师谷,用转移邪气的血咒换来金针封脉之术,不只是为了替她治病?还用在了自己身上?
这个男人,难道在决战之前,在身上布好金针。
一直到决战之后,将魇魔一举封入体内,才将这一切显露人前?
叶天籁还未从这惊人的逆转中回过神。昀息冰冷的手,就按着她的手指,扶上了金针的尾稍。
汹涌的灵力,还在向天籁的身体里逆流,魇魔却因为金针封脉,无法挣脱这幅躯体牢笼。叶天籁感受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强大力量,从昀息体内,转移而来,心却跳入擂鼓,说不出话来。
“你……你为什么要把灵力给我?”金针在叶天籁的指尖捻动,魇魔的气息也逐渐收束,可叶天籁的声音却因为剧烈的情绪起伏,支离破碎。
昀息轻轻揽住她的手,仿佛在看一件珍宝。
“那句话我说过很多遍了,对吧?天籁。”
“如果要下地狱的话,有你陪着,也不错。”
“昀息!”叶天籁再也绷不住,一拳锤在昀息胸口,她不敢用力,生怕移动了金针。
可被加持了咒术的金针,以一种缓慢而规律的方式,缓缓在经脉内穿行。
西如牛毛的金色,被法术催动,成了一张贯穿血肉的金网,锁住了所有魔念。
“那昨天你为什么要离开?还让我沉睡了一天?难道就是为了避开我,好在身上布置金针?”
“我原本不想离开你。缥碧和阿澈,通过月宫传信给我。这传信也被魇魔发现,魇截留了传信,想要将我远远引开。我猜到缥碧做事缜密,不会贸然传讯,肯定留了密语,让魇魔短时间内无法掉包;也猜到如果我离开,魇魔肯定会偷袭鼎剑阁。所以将计就计,造成了被骗的假象,出城收信。”
说了一长串话,昀息也有些气短。
“他们找到了当年沉婴教主封印魇魔的引魔咒术,也找到了当年华莲教主,吞噬教中其他祭司,获得灵力的咒纹。”
昀息说着,目光落在叶天籁画着曼珠沙华的手掌。
“所以,我临时改变了计划。”
他深深地看着眼前满眼泪水,强忍着不落的少女。
“我可以将魇魔引入体内,可失去我灵力的支撑,你要如何独活呢?天籁?我必须要保证,我能封印魇魔,也能让你长长久久的活着。我必须把灵力给你。”
“别说了!”叶天籁合身而上,紧紧抱住昀息。
“我知道,我知道了。你说要我陪你一起下地狱,我陪!可你能么能把灵力都给我,让你一个人离开。”
昀息苍白的唇边,露出一缕轻笑,那笑容破开百年阴郁,仿佛夏夜里清澈的星光:“就在你醒来的时候,为了我,泪流满面。我就改了主意。如果要下地狱的话,我一个人下,也不错。”
叶天籁的神情仿佛痛恨,又仿佛欣喜,半晌,她咬牙切齿:“你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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