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到重庆后青鸳、白鸾带上了凡自回埪垌山修炼，素梅则忙着去办自己的事。

平津论陷后清妍随“三和班”流亡到了重庆。陈吟秋也随政府西迁任外交部东亚司日本科科长。

重庆市市长佘子立,是个京戏迷，成了清妍的“护法”，天天来捧清姸。他想抬高他称的“第五名旦”清妍的身价,特地去信托四川军阀、成都“已己”票房的社长,乔仲泉师长，请他给陈十二爷下了聘书,重金请陈十二爷来渝为清妍操琴,重金扎聘,招待从优。保证供应他云南的鸦片烟(十二爷有“阿芙蓉”的嗜好)。

陈本川人,其时正带着妻子和儿子陈富年避难成都。乔师长把佘市长的信亲自交与十二爷过目。“不去不去!常清妍也能算第五名旦’么?除非太后老佛爷封他!”

十二爷不赏脸!其原因是全国上下家喻户晓,老少咸知,京剧只有四大名旦”梅、荀、程、尚,哪里钻出来个“第五名旦”呢?

殊不知驰誉京津的旦角常清妍,的确唱做俱佳,颇有特色,但当时重庆是战时首都，京剧四大门派都聚集于此，优秀演员众多;另一方面常清妍真要比梅、荀、程、尚四大流派,又的确甚有逊色。

乔师长便对十二爷苦口相劝,说:“您既回四川,不到重庆拉,有失众望,将来会遗憾的啊！”

这十二爷是何许人也？架子如此之大？这要把事情扯远一点：

清代,唱戏还能封官,能封内廷供奉,食君禄,赏顶戴,有了级别,不称戏子,可能打从陈彦衡才开始。

满清王朝在北京有三座名震梨园,驰名全国的大戏园子:一座是在故宫的畅音阁,一座是在承德避暑山庄的清音阁,最大的一座是在颐和园内,颐和园的大戏楼,专供老太后、皇帝、皇后、嫔妃以及王公大臣看戏所用。

晚清,有一年酷暑。慈禧太后风闻北京广和园戏院有个唱生角的谭鑫培,唱旦角的王瑶卿,还有个不搭班拉胡琴的陈彦衡很有名气,便把他们传进宫来消夏,点了出《南天门》。

颐和园的大戏楼高21米,宽17米,上中下三层,从光绪十七年修到二十一年才完成,耗银71万多两,最适合演《南天门》。

这出戏唱的是刘家被奸臣所害春花小姐逃出来,老奴曹甫同她翻大雪山,解衣衣主,他却冻死雪地,成了神仙。演唱走雪在中舞台,诸神下界接他是从上舞台下去,他的阴魂是从下舞台出来。

名琴师陈彦衡和名角谭鑫培、王瑶卿应点之时,广和园戏院的门口出了通告,添了光彩:“奉诏进宫,今夜停演。”全班戏子、文武场面提前到颐和园,都在东宫门外候戏,先得孝敬穿宫太监,才能够得到一条板凳坐和一杯水喝,倘若慈禧太后忘了赏赐夜宵,自已带去的私藏饮食,也得走通门路,才准吃进嘴巴。

开戏了,大家在慈禧太后面前献唱,都很紧张,特别是夏天的傍晚尚未退凉,颐和园里树木稀少,不及万寿山、昆明湖凉风悠悠。不仅唱戏的流大汗,场面上都流汗,惟独坐在小台上、乐队里、琴师椅内的陈彦衡比较潇酒,他可以私下擦汗,背地尚无穿宫太监来禁止他,而且可以偷看正殿上的慈禧太后。

慈禧太后身边有两名宫娥掌扇,正听谭鑫培扮曹甫,王瑶卿扮刘春花,倒板一过,同出马门亮相,曹甫个抢背,跌倒雪地,放了一腔:“虎口内逝出了两只羊!”慈禧太后微微点点头地说:“今儿真热呀!”

轻轻叫了声好,王公贝勒都看慈禧太后的脸色行事,全都随着叫起好来。北京听戏,有个规矩,大凡胡琴拉得好,观众还要叫“弦儿好!”因为倘若慈禧太后不叫,谁也不敢乱叫。

外行不懂:怎么演员不唱,中途也在喝彩呢?

今夜,太后特别欣赏陈彦衡的操琴,众人也陪着慈禧太后连连点头叫好。陈彦衡更特别卖力,拉到曹甫升天,观唱八洞神仙,简直是丝丝入扣,弦弦传神,处处获彩,响遏行云!

谭、王两位的演技又真叫绝,演到主仆二人翻越寒山,风雪交加,又冷又饿,寸步难行!慈禧太后登时忘却夏夜酷热,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身旁有位贵妃讨好慈禧太后,错认为她感冒了,趋前轻声问安:“老佛爷要加添衣服么?我叫奴婢取披风来。”

“不。”慈禧太后摇头,微微笑道:“戏上冷!我心头热。”

戏完之后,慈禧太后不仅给了赏钱,赐了夜宵,还特别召见了陈彦衡、谭鑫培、王瑶卿,到颐乐殿外来叩头谢恩,问了几句闲话,他们答对得都很惬意,慈禧太后一时高兴,赏了他们三个“内廷供奉”,有职无权,有名无实,只不过显示了皇家的权威:瞧,太后老佛爷看中的戏子也当上了官!这一下真帅呀!

第二天,在广和园戏院门口,就贴了大红金字的三张喜报,恩赐“内廷供奉”。

梨园这三大名流,在敲锣打鼓放鞭炮,大摆酒席的贺喜之后,立刻名满北京,驰誉全国,一时之间,“琴王”陈彦衡的名气,竟高出于名琴师徐南园诸人之上。从此,陈彦衡他到各地演出,戏园门口都要贴上大海报:“特邀名琴师,内廷供奉陈彦衡先生操琴”,票价都要高涨几倍。

民国时代有了电气,他的大海报还用五彩电灯珠围绕,后来还用霓虹灯绣姓名,只是不再用“内廷供奉”四字罢了。这块金字招牌扬声四海,没有亲临盛会的人,也能听到百代公司用宝石针放出的留音盘子,脍炙人口的《夜深沉》,《小桃红》等京剧曲牌流芳天下。

后来,陈彦衡给四大名旦梅兰芳、荀慧生、程砚秋、尚小云都拉过戏,他们都以师礼待之,陈彦衡一直垂荣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到了30年代,人们已不直呼“陈彦衡”的姓名,都尊称他为“陈十二爷”,或简称“十二爷”了。

抗日战争中，流亡艺人把京剧带入了四川,成都春熙路孙中山铜像的背后新盖了座专演京剧的“春熙大舞台”,镜框式的台口,苏白铜的栏干,满场男女杂坐,全场安电灯风扇,戏园门前初次出现霓虹灯的大海报,夜夜场满之外,外加日场演出。名演员牛富贵、陆书田、花想容,蒋叔岩,以及后来的刘奎官、刘荣升、蒋丽霞、王蝶艳等,占领了京剧的舞台。

过去,成都只有川剧票房,由票友、玩友们坐唱摆围鼓,有的也出台票戏。据说票友玩票,只拿钞票出去,不收钞票进来,故名“票友”。有的票友觉得票京剧味儿更高雅,故渐渐形成一批京剧票房。

当时,成都京剧著名的大票房有“七三”,“已已”、“言乐”“友联”四大名牌,先是爱好京剧艺术,后来又成了摆阔气,显势力的场所,此中官场对垒的人事百出,任何外来名角都要拜访他们的码头,连程砚秋、俞振飞也不例外,竟吓得梅兰芳不敢跟四川舞台签定上演合同!

陈本川人,因平津沦陷也带着妻子和儿子陈富年回到成都避难。

这消息,先在梨园行和票房传开了!大家都争先恐后地跑到陈十二爷下榻在乔师长的公馆里,送珍馐美味,送穿戴玩物,送云南烟土,送银元甚至送金条,巴不得十二爷指点他琴技,承认他是学生,一登龙门,身价十倍!但十二爷性情古怪,轻易不肯点头。

当时名票中操琴的什么“四大天王”,“八大金刚”。一个个都到他烟盘子的面前,操琴给老师听,但陈十二爷都不肯收他们作自己的门徒。东道主乔仲泉师长很有点过意不去,背地里陪着笑脸劝他:“十二爷,赏个脸!您回家乡一趟,总得收个学生,不一定在我的票房,别的票房选位人才也可以嘛!?”

十二爷总是摇头叹气,大有蜀中无人之慨!一次,乔师长当众力荐友联票房的琴师萧承先给陈彦衡,心想他不看僧面看佛面,总得赏个脸才是。

萧承先仅仅是一位世家子弟,比起乔公馆里的满座衣冠,在势力财力上都相差远矣!他穿戴着素衣小帽,连胡琴也没有带在身边,只坐在大花厅的屋角里,暗暗地听,默默地记,袖手旁观陈十二爷。有时从正中雕花大炕上,放下烟枪,坐起身来,说几句这个不对,那个不是,有时情急,还叫富年拿过他的胡琴来,示范地拉一个过门,萧承先心中沉思:“这老果然是真有几手哩,名不虚传”。当他听见乔仲泉点他出马,若是别人,迫不及待,早就一马当先了,他却与众不同,根本就不想出面操琴,连连推辞,“我连琴都没有带来,拉啥子啊!”

“富年,拿我的胡琴给他拉罢。”十二爷略为诧异,吩咐着。萧承先硬着头皮走向花厅正中,锦凳落坐,陈富年把琴双手一捧，“富年,来一段罢。”十三爷打算听他献丑,看他落马,以堵他学生前来拜门,烦扰不堪。

“呃。”富年彬彬有礼地掉头问萧承先:“来一段《风还巢》的慢板好吗?”

梅吟清香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