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阳后,他们跟随一个好心人的船家一起到了扬州。他们在扬州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以天地为煤,他亲手将玉镯套在她的手腕上。于是他们便开始经营一家酒坊以维持家用。
“我以为这半年内的所有时光都会如那时般岁月静好,琴瑟和鸣。可是……”
此时坐在忘川对面的她已是泪水涟涟。
然而和孟婆的交易已经开始显灵了,当酒馆生意刚有起色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双鬓中已飞入银丝,而那些皱纹也开始慢慢显现在脸上。她知色衰而爱驰,但她不信他是寻常男子。
然而,他回家的时辰渐渐的晚了,甚至有时候就在外宿着。她每晚都坐在床沿上,和房中那盏昏黄的烛火一起等他归来,一等,便等到拂晓。
到第二日,贩夫走卒在街上来来往往,妇人们上街挑选胭脂水粉时,他就会带着一身酒气和脂粉气回到已开张的酒馆。她将他扶回房间休息,然后默默地回到酒馆里招呼客人。她已经猜到了他去了何处,但她不愿这么想。
她在酒馆里放心不下他,决定提前打烊回家中烧些热水给他醒醒酒。在关上酒馆门的一瞬间,她听见了树叶簌簌落下的声音。她回首,瞧见了满地黄叶,才恍然意识到已经入秋了。
他不知道她已经回来了。在房门口时,她听见了他低低的咳嗽声,便推门进去。见来人是她,他的脸色凝重起来,冷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酒馆谁来看着?”
她心里不免埋怨,这几日都是她在经营着酒馆,他从不曾管过她和这件酒馆。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相公身体可有大碍?方才听见你的咳嗽声了。”
“我身体好的很,劳不着你费心了。娘子请回酒馆吧。”
她走出房门,寒意突然袭来。她想,冬天可能就要来了……
“我衰老的越来越快了,皮肤也已经松弛变皱,白霜已染了之前的大片青丝。而他索性就不回家了,夜夜宿醉在外。可能是饮酒过多,他的咳嗽也越来越厉害。一天夜里,酒馆打烊后,我决定去勾栏里寻他。我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于是就期望着在最后的两个月里能有他的陪伴,哪怕不是心甘情愿的也好。”
花街柳巷里的脂粉气扑面袭来,里面也混杂着男人的酒气。满条街的青楼都被红灯笼装点着,那景色她只在元宵节出游时见过。一个男子在一家妓院门口拥红揽翠,一个女子在二楼故意掷下香扇砸中一位公子,那公子捡起香扇,抬头看看美人,便笑意盈盈地上楼寻她去。
她对周遭的一切感到害怕,但她依旧坚持着在这里寻找他。
她终于在第十家青楼里寻到了他。温香软玉在侧的他。
他瞧见她来了,反倒把隔得有些距离的美人拥入怀中,眼神躲闪,不去瞧她。而后拿起一杯酒,喂给旁边的美人。
她觉得那时的她该表现出恼意,可她却异常平静,只是淡淡地换他的姓名:“刘子骥。”
他杯中的酒在那一刻洒了。
旁边的美人问他:“她是谁?你的母亲还是你的乳娘?”
她的心痛了,原来,自己已经这般老了。
她想瞧他眼中是否也有痛意。但他那种心疼的目光只是一瞬。旋即便转为戏谑的眼神,笑道:“她呀,原本是我发妻。无奈呀……如今人老珠黄得这么快。承认和你是夫妻都让我脸上无彩。”
旁边的美人也应和道:“女子本就是靠色相服侍男子的。李夫人临终前都没能让武帝看她一眼,色衰爱驰的道理都不懂吗?如今,你又有何脸面来寻他?”
她定定地看着他,问:“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看她,坚定地说:“是。”然后就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你走吧,回到酒馆,回到家里,不要再等我了。”
窗外风声呼啸,窗户在风中嘎嘎作响,突然大开,冷风袭入。她想,冬天真的要来了。
回到家中,她对着铜镜抚摸着眼角的皱纹,似乎那样就可以将它抹平。顷刻间,泪已拆分行。
她推开窗,今夜的西风凋了碧树,窗外一片萧索凄寒。更深露重,知了和画眉在几天前就没了声息。眼前的扬州,被浓墨浸染,万家灯火失去了颜色,她想,似乎这不比冥府好看。至少冥府还有那开得如火如荼的彼岸花。对了,她自己就要变成某一朵彼岸花,慰藉着新魂。
不如就明天呢,她想,去往那个新世界做一朵花,也许就没有这么痛苦。
她在床上休息,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在梦里,她梦见了曾经的彼此,梦见了白衣少年和黄杉女子在祈福树下相遇的情景。
她仿佛还在梦中听见了他的耳语,他对她说了那些抱歉的话,带着抽泣的声音和他的咳嗽声。
她似乎就站在树下,满树木牌晃荡,发出响声 。他一笑 ,天地也就跟着笑了 。他伸出左手 ,温声道:“清儿,过来。”
她提起裙子奔向他,每一个她踩下的脚步都有莲花盛放。周围的景致都虚无了,天地间只剩下她和他。
他再次浅浅地笑道:“清儿,过来。”
世界,似乎下了一场雨 ,白雾渐起。她脚下的莲花在白雾中朦胧了,眼前的他也朦胧了。
她想拥他入怀,而她却消失在烟雨蒙蒙中,再也寻不着了。一切,终究是一场空。
第二日她醒来时,日头已经高了。
窗前的桌子上静静地躺着一封信,阳光斜斜的落在上面。她走近一看,那是一封休书。这么说,他昨晚已经来过了。那昨晚听见的呢喃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呢?她现在已经分不清了,也不想去计较了。
她从首饰盒里拿出成婚当日他送她的玉镯,叹息随着落叶飘下。
一只素手执着毫笔,笔尖轻轻舔了舔墨。她本想留一些自己的话给他,后来突然想到儿时,母亲教过自己的一首诗。那个叫司马相如的男子负了那个叫卓文君的女子——那个为他不顾世俗眼光,抛弃了荣华富贵的女子。
笔尖点墨在素白的丝娟上落下蝇头小楷: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义气,何用钱刀为!
够了,她想。要带走的只有那只镯子和那封休书。它们随她一起沉入水底,冰冷的、刺骨的水底。水面在她身边泛起涟漪,晕开、碰撞,伴随着点点波光 ,一闪一闪的 。真美,她想,不知道忘川河里会不会也有这么美的时刻。她的眼睛终究是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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