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通天对自己的智慧很有信心，但是在鸿钧面前，他总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他安慰自己：一定是我记忆没有恢复的缘故。

常人都说走一步看三步，对他们而言，莫说是三步，就是三十步都不足为奇，但是在老谋深算的鸿钧面前，似乎还是有些不够看。

鸿钧话里话外的意思，通天揣度了很多遍，才整理出一点头绪。不过，他也没急着求证，反倒问起另一个问题：“西方教那边……也有动作？”

鸿钧听他突然转移的话题，没有任何意外，他知道，通天迟早都会问到这个问题，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

他轻轻地点点头：“他们也是圣人。”是的，三清也好，西方二人也好，都是圣人，都是这天地棋局的棋手，棋逢对手，哪有道理不一争高下呢？你们看到的，他们迟早都会看到，比的不过是谁技高一筹罢了，输与赢，只在一念之间。

说起西方教，通天是有些委屈的。

要知道，在他的传承记忆里，可没有接引、准提二人的存在，但是他不得不接受莫名其妙多了两个与他平起平坐之人的现实，特别是当他陆陆续续得知那俩人似乎还与他们兄弟不是很对付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充满了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难道是这世界变得太快了？怎么一下子从盘古开天辟地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呢？

但观鸿钧的表现，仿佛对此并不多在意。

不，其实他是在意的，不然就不会与他在人间百年，也不会关心老子与元始的行踪，更不会守在一室冷清的大殿，只为等候他来。但是，他在乎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他会关心他的弟子，却永远不会偏袒他们，于他而言，他们是他的弟子，但他们又与任何人都没有区别。

通天不知道鸿钧是怎样看待几位圣人之间的博弈的，他甚至不知道他们为何要各自谋划，相互算计。对他来说，这些林林总总，与一团乱麻没有任何区别。只是，不知师尊是如何看的呢？

通天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留神自己已经无意识地把疑问诉诸于口，也没看到鸿钧眼中转瞬即逝的惊讶。

鸿钧没想到通天会这么问。跳跃性实在太大了，感觉他准备好的答案一个都没用上呢！

不过显然这个问题难不倒鸿钧，他略一沉吟，干脆直接敞开心扉，把解惑答疑变成促膝长谈好了。

“通天。”鸿钧端起老师的架子，的确当得起一声“为人师表”，他端坐于案几之前，整个人庄严肃穆，却不失与学生晚辈交谈的温和，整个人都是清冷而柔和的，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带着一丝亲切的笑，凝视着通天的双眼，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当你像我一样活了这么久，你也许会发现，今天你执着的，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当你像我一样活了这么久……

通天听着有些愣神，虽然鸿钧陈述的是一个再客观不过的事实，但是他的思路却抑制不住往另一个方向跑去了，牵都牵不回来。

修为到了一定程度，除了某些因为修行方式特殊或者爱好特殊的人士，基本上都是往越来越好看去的，更别提身为道祖的鸿钧了，况且，他还拥有与生俱来的绝代风华。

通天眼中的鸿钧，一直都是姿容倾世，修为高绝，见识广博，无所不能的存在。这样一个需要仰望的神，谁还会去想他竟也如芸芸众生一般，也是漫漫时光长河中的一粟？虽然时光不敢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更不敢妄图带走他的点滴美好，但是，它终究是要从他身上流淌而过的。

通天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态去消化鸿钧这段话的。在此之前，他一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一个事实，此时此刻，是他第一次面对这个问题，鸿钧的确是活得足够长久的存在，“先有鸿钧后有天”，他比天还要大呢……更别说在开天辟地后才诞生的自己了，恐怕在他眼里，自己活的这点年岁，实在不值一提。

他想起了自己看凡人的心态。分明记忆里只有几百年的人生阅历，但是哪怕见到耄耋之年的老翁，也不会有任何惊奇，对方漫长的一生，在他眼里不过一瞬罢了。

这大概就是师尊看我的心情？

通天突然好奇起来，鸿钧的心态到底是怎样的呢？

“师尊，您可有执着之事？”他这样问，十分直白。

鸿钧那一双好看的的眸子点染如墨，粲然若星，他手中的动作一顿，似是叹息一般的话语从唇边溢出：“自然是有的。”

他复看着对面作虚心状，一脸认真的通天，想起了他问他的另一句话：“师尊，你可有执念？”

当时他的回答是，自然是有的。

执念，谁还没有呢？纵使是高卧九天的道祖，也放不下，也逃不了。

但是，徒儿还是要开解的，不然真掉到坑里他找谁去？

“你第二次这么问我。”他如是说着，“看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说完他自己倒先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不用看通天瞪大的双眼，他都能感受到他的意外与惊奇。

通天的确非常惊讶，原来自己以前也问过这样的问题？

鸿钧转移话题的手段的确十分巧妙，不动声色地，就把通天的思维带到另一边去了。这个问题，他的确没想着正面回答，这样就很好。

鸿钧想了一下，继续对通天道：“那颗莲子如何了？”

混沌青莲的莲子，也只有通天能从他手中求来了。

通天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他干脆拿出了那颗散发着微弱生气的莲子，就躺在他洁白的手心上，若有若无的生机无声地宣告着它的存在。

即使是微弱到几乎不察的生机，鸿钧还是第一时间觉察到了，他的眼神紧紧盯着通天的手心，就像看着最心爱的宝物，神色变幻，似悲似喜。

这还是通天第一次见到把喜怒清清楚楚地摆在脸上的鸿钧，但此时即使他有满腹疑问，也不敢问出口。

鸿钧不愧是鸿钧，他很快就平复了心情，仿佛通天刚刚看到的不过是错觉罢了。他甚至还安抚地对通天笑笑，才对他解释：“为师很惊讶，你居然把它养活了。”

他注视着通天的双眼简直柔和到不可思议，仿佛如水一般的眼神，不时有波浪微微起伏，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晃动着，让人恨不得沉溺其中，再也不要出来。

他看着通天略带不解的神色，继续解释道：“我花了很多功夫，它却没有任何变化。”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仿佛是自嘲，又像蕴含着是其他情感：“早知如此，应该让你试试的。”盘古的后裔与混沌青莲……也许正式因为这个缘故吧。要不是因为通天，他一时都想不起这点。

通天更惊讶了，他没想到还有这样曲折的故事。

“师尊为何要把它给我？”一开始他以为鸿钧禁不住他的纠缠，才勉为其难给了他，现在看起来，鸿钧早就有了打算。

“本来舍不得给你。”鸿钧话里带着笑意，似乎在开玩笑，“但在我这里也是放着，不如让它物尽其用。”

“物尽其用？”通天低声重复这句话。

“对你有用。”鸿钧深深看了他一眼，“不然你养不活它。”

“对我有用？师尊是说……”通天不傻，他仔细思考一番，回顾所有的线索，隐隐有了猜测。

鸿钧轻轻颔首：“它会成为一个契机，开解所有的钥匙。”

“你对盘古……记得多少。”

还没等通天回应，鸿钧抛出了这句话，让他徒儿不知所措。

盘古，在被芸芸众生敬仰的同时，也是一个默认的禁忌，世人少会谈及盘古。通天一时拿不准他师尊的意思。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父神留下的传承……”

“那也没多少。”他刚一开口，鸿钧就打断了他的话，“只是传承的话……的确没有多少。”

“不然不会连我都不知道。”鸿钧还记得三清初见他时，的确是一无所知的模样。

“我没对任何人说过盘古，今天想对你说一说。”鸿钧没留给通天说话的机会，自顾自地说着，默认通天是一个合格的听众。

“这世上，只剩我一个人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了。”

“就连身为盘古血脉的你们，也有很多不知晓的事。”

“他向来这样，认为不重要的，还有没必要让人知道的事，是不会留在传承中的。”

……

鸿钧一字一句地说着，根本不在乎通天听了会有何反应，像在自言自语一般，东一句西一句，想到哪就说到哪，毫无逻辑可言，与他平时条理分明的话语天差地别。

通天听着听着，从一开始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看着他师尊似乎没有焦虑的目光，突然觉得，他只是在排遣什么。

但是鸿钧有些漫不经心的话，随意挑出一句，都是不世的远古秘辛啊！

他看着鸿钧的唇齿开合，字字句句，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从他口中缓缓吐出，那些模糊的，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故事一点一点变得鲜活起来，他的盘古父神的形象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而是渐渐变得亲切、明晰，印象中白茫茫没有任何色彩的混沌世界，在鸿钧的讲述中，也变得生动迷人了。

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体会到，鸿钧与他，真的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经历过那么多惊险的、精彩的、久远的事，跨越了一个完整的世界，来到现在的洪荒。

怪不得他波澜不惊，他高坐紫霄，他算无遗策，他俯视众生。因为众生正在经历的，都是他早已经历过的。

他说他在混沌中的故事，混沌三千魔神，征战不休；他说与盘古的交情，志同道合；他说混沌覆灭，洪荒初开，盘古身死……他也说不周山折，洪水滔天，他不悲不喜，却心如刀割……

通天第一次知道，原来他的师尊，也背负了不可言说之痛。

天长地久，万世不衰，终于成为了今日的道祖。

世人知，成仙成神要历劫；成尊成圣更要历劫，但通天觉得，鸿钧的劫难比任何人都要壮烈。

他不知道鸿钧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和目的与他说这些往事，也许别有用心，也许只是心血来潮，反正他是分辨不清了。

凝视着端坐在案几之前的鸿钧，挺直的身姿，一如九天之上，那是属于道祖的无二风华。

通天突然觉得，这尊九天之上的神位突然沾染了烟火，由遥远的天边一下子到了眼前，不远不近，却亲切了许多，但一点都不影响众生对他的信仰，反而有变得更加高大的倾向。

如果说，之前他眼中的鸿钧是神秘莫测，不知深浅的，现在他却觉得，这人跟他一样，有来源伊始，也历经磨难，他心中隐约能勾勒出一副画面，混沌与洪荒的界限，对他来说，不再那么模糊，那个神秘的世界，也不再陌生了。

虽然他知道，鸿钧所说的不过是冰山一角，但得窥这一点真实，已经让他受宠若惊，倍觉欢喜。

通天最后问他师尊：“您和父神是什么关系呢？”

他记得鸿钧眉眼弯弯，唇角含笑：“吾以兄事之。”

最后鸿钧站起来，指着苍茫洪荒大地，万物苍生，对他说：“这就是盘古的追求与信念，也是我当初的追求。现在他不在了，我代他看着。”所以他不允许任何人破坏这个世界，无论是魔道、天道……还是他的徒儿。

谁敢越界，即当诛之！

通天顺着他师尊的视线，瞭望了许久。

良久之后，他说：“我想找回我的记忆了。”他定定望着鸿钧，等待他的回答。

“当真？”鸿钧这样问他，目中闪烁着不明的光。

通天没有说话，只是他的目光愈发坚定。

“我明白了。”鸿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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