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上）

张德兴疑心陡生，张嘴就问了一句：你们在做什么？

此话一出，那几个人猛然把头转向他，桌子上的东西也乘机挣脱桎梏，那是一个小丫头，应该是章山那群孩子里的其中一个。

她一个踉跄翻下桌，水亮的眸子大大的睁着，满脸都是晶莹剔透的泪水。

小丫头跌跌撞撞跑向了张德兴，含糊不清的说着救命，她衣领上的铃铛响个不停，像敲在张德兴心头的鼓，叮咕咙咚的闹得他不知所措。

丁辽懂看了眼惊愣住的张德兴，又看向快要跑出去的小丫头，脸色由白转红，猛然朝张德兴命令道：抓住她！

张德兴下意识的伸出手，刚巧就抓住了快要与他擦肩而过的女孩的胳膊。

小姑娘看向他的眼神惶恐又可怜，粉粉鼓鼓的脸颊上留着未干的泪痕，她真的很小，骨架纤细到张德兴一只手圈住还有余，此刻更是像只意外撞上蛛网的小蝴蝶，所有的反抗都是在绝望而徒劳的挥动稚嫩的翅膀。

张德兴尚未反应过来，他想松手，让这个可怜的小丫头离开，可转瞬间，一抹黏糊糊的湿意粘上了他的脸颊。

铃铛滚落于一片红色的水洼，张德兴总算看清了丁辽懂手里攥着的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把锋利的短刀，银白雪亮的刃口一下就割破了咽喉上细嫩的皮肤，随后猛然插进了心口。

丁辽懂嘴里念念有词，一个纸折的小纸人在他的手中慢慢染上红色，最后陡然灼烧起来，化为了一堆灰烬。

其余几人对此都面无表情，一个人走到丁辽懂身边，拍了拍他的肩，似乎说了什么，但张德兴已经全然听不到了。

他颤抖着手指磨向自己的脸颊，嗡嗡的耳鸣几乎掩盖了这世界所有的声响，视线在指间那点腥红中越拉越长，他可以清晰的听到自己的脉搏在血管中跳动的声音，却什么也感受不到，所有的一切仿佛在一瞬间停止了与他的联系，他像是掉进了水里，连空气都能令他窒息。

直到丁辽懂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张德兴惊醒过来，而眼前却是更加残酷的现实。

丁辽懂脱下满身是血的衣服，他表现的游刃有余，一股莫名的怒火冲上了张德兴的心头，他拽住丁辽懂得衣领，质问他都做了些什么？

屋内的人已经在陆续离开了，他们带走了女孩的尸体，染了血的铃铛在地上滚了两圈。

丁辽懂推开张德兴，他捡起了那枚断了绳的金铃，缓缓的擦拭干净：你不是曾说，想要离开太虚殿吗？现在不用等着笼镜来实现你的愿望了，我可以带你走……

那枚金铃是晏王府的旧物，是晏王爷给自己即将临盆的妻子求的福祉，世上仅此一枚。

而占星阁预言晏王爷的遗孤即将在此时重回王府旧址，因此，南阳新王暗下密折，谁若能除掉这一危害社稷的孽根，便可得赏金百俩。

那些人是为了赏钱，而丁辽懂分文不取，只是要那稚子的魂灵，挽救尚书家小少爷的性命，这是他进入太虚殿的理由，而从笼镜那里得到了咒术之后，恰巧的，有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魂灵，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顺水推舟不过如此，他轻而易举的就与几个知情者达成了互惠共赢的协定，而张德兴，属实是个意外，那一个瞬间，他其实手抖了，原本就应该一刀割喉，却不料让那个可怜的孩子再遭一次罪，徒增一份痛苦。

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尚书家主就过他一家老小的命，还让他读书，因此，就算要他头断血流，也要还上这难报的份恩情。

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张德兴都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那个小姑娘惶恐又纯粹的眼睛时常出现在他的梦中，而手持利器的人，成了他自己，他开始寝食难安。

他当时并没有给丁辽懂一个答复，但对方还是把他给从太虚殿捞了出来，还给了他一大笔钱作封口费。

他实现了那个已然埋藏于记忆的愿望，而代价是如此的大。

张德兴回到了他曾经住的小村子，然而，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狐朋狗友各奔他乡，有几个留下来的也已然成家立业，几个玩耍的孩童用着他最为熟悉的口音问他从哪里来，他却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曾经他同丁辽懂在柴房里读书认字，《诗经》里一句“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惹的他有些发笑，怎么会有人回到自己家，一个认识都没有呢？这人缘得多惨啊。

而如今，他是切身实感的体会到了这短短一句话里包含的心酸与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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