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青楼

天边将将泛起鱼肚白。楼外长街上，已陆陆续续有小商小贩支起了摊子，早餐铺子的吆喝声渐起，街楼上人家有的支起窗子，叫几份早点，跟老板家长里短地唠起来。

毋庸置疑，这是个太平时候。

辛洲在生物钟的作用下醒来，估摸了下时辰，差不多，下一刻，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门外是个声音尖而利的女人：“小子们，姑娘们，起来了，老娘花这么多银子养你们，不是让你们来睡懒觉的！”这声喊完，她便叉着腰下了楼，反正起不来的，自有人收拾。

对床的小子一头蒙进薄薄的被子里，嘀咕了句：“明明是江掌柜出的银子……”

辛洲叹了一口气，翻身坐起，二下五除二套上外袍，把一个小袋贴身放好，摇醒对床的人，推门而出。

楼梯口已有人先一步出来了。

又不是第一个，辛洲皱了皱眉。

两人互相点点头，当是打了招呼，反正也不是很熟，便前后下了楼。这楼里也没必要留熟人，早晚会走。

他到这里已经有近三个月。

这个地方很奇怪，是在个古代世界，他知道。但此处没有一丝关于朝代时间的线索， 他问其它人时，他们好似没有听见似的，就像他的话被屏蔽了一样，不只是时间，一切关于原生世界的事他说出来都没有人能听见。更奇怪的，他应该是受了什么影响，他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一些事，只记得要去找母亲，去一个叫燕府的地方, 但为什么要找，怎么找，前些日子他还记得，现下却模糊得不行，无论他怎么重复回忆,记忆都在日复一日地褪去。

身边的人，也没有人听说过燕府，方才同他一齐下楼的那位似乎知道什么，却并不肯与自己交流。

辛洲猜到了，他会逐渐被同化为这个世界的人，忘记之前的一切。随身带着的小袋子里，是一本日记，一个"锁灵瓶”，几本秘集，东西不少，好在这里的长服款式宽松，放在怀里并看不出。也是因了这几样东西,他的记忆才没有光全消失，但他也不记得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了。

这座楼，是一座大型综合娱乐场所，是的，一座青楼。

他和同层所住的所有人都是从外地或拐来或买来的“预备役”,一个特点，长得好看，尤以他和方才那人为首。为何还是“预备役”?一些是因为年龄，另一些，就像他，是伤病未愈。

来这里时，他直直落入水中，身上也有不少不知何处来的皮肉伤。

听管事的说，是青楼的妈妈从河里捞起来的，他没什么身份地位，这么久也没人找他，所以，因着这份救命恩，他直接被划入“预备役”，今后出台赚钱给青楼妈妈还恩情。

这楼有六层，他们在第四层，再上一层是女孩子们，顶层是掌柜、妈妈、管事的和头牌住的，下三层是待客的地方。

听管事的意思，再有几日，便打算让他和另几人出台。

辛洲想过逃走，从能自由下地的第一天便付诸实践，但不是被楼里的人发现，就是……有一股未知的力量拉住了他，出了楼的范围，便寸步难行，从窗向外，看去一切无异，一但步子迈出去，便是茫茫白雾。

他只能妥协，管事的态度将就，也就勉强忍了下来， 走一步算一步。

只是那同他一齐下楼那人很眼熟，他却一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那人被唤作凌诺，此外关于他的来历一字不提。

这几日，管事撵着他们练琴棋书画，说是客人喜欢。于是辛洲原本一手漂亮的行楷，硬生生地转变成狗爬式草书，围棋局局输，连着画了俩星期的王八，至于琴，他本来也不会，权当吉他瞎拨了，还装得挺认真，管事的瞧他这样，气得半死，偏偏打不得，再几天就出台了， 也就作罢， 反正最后都是看脸看身段的。

倒是凌诺，琴棋书画样样通，闲暇时候还主动去学了搽粉上妆，跟着楼里头牌学了小曲，好似打定主意要认真在这一行干下去了。

如是又过了几日，到了出台的日子。

辛洲脸黑得赛锅底， 坐在角落里，三个月，他的头发长了不少，但还是不够，一个小丫头拉着他的头发摆弄来摆弄去，拿了根发带给他扎了个半丸子头，绑了个双层蝴堞结，并且态度强硬，坚决不让他拆。真不知道古代为何会有这种发型。

接着，他又限管事的扯了半天，成功拒绝了一件绣着富贵牡丹的大红外袍，换了件青粉相间的，虽然也很一言难尽， 但比花开富贵好多了。

这间青楼的掌柜，以前念过书，认得字，捏着扇子也文诌诌地憋的出几句诗，于是乎，这新人出台，也弄得半俗半雅，至少他觉得挺有格调。

他让新来的一人画一幅水墨画，题上诗词，一齐挂在楼中，看画点“知音”。他都想好了，下一次，就搞听琴。

辛洲只稍思索了一下，提笔便画了副王八虾米图，角落里添个丁老头，手拿一把野花，至于题字，也是信口胡诌了句“虾米配王八，老头献野花，吾儿你莫急，虾米属吾家。”自己读了一次，嗯，狗屁不通。待墨迹干后，随便一卷，便扔给管事。

管事的嫌麻烦，也没有当场打开，点点头便收了起来。

“你听说了吗?醉风楼又出了新把式，看画点人，觅知音。”

“嘁，把式再多，也难掩风尘之地本色，还不是多少银子陪桌席，多少银子陪一晚，再多少银子陪一月，砸多些跟你好一年，都那样。”

“这回真不一样，听说还请了秀才教吟诗作赋。我听楼里熟人说，这轮有俩真绝色，可俊俏两公子哥，家道中落才被迫入了楼，足有真才实学的。”

“想去直说便是。”

“你陪我?”

“那俊俏公子哥陪谁?”

“呵，叫来一起呗，银子你出啊。”

“这才是你真目的吧，怎么，你的好哥哥把月钱给你扣光了?还敢出来晃悠。”

“本公子就当你答应了。走吧，马车在府外等着的。

“有备而来啊，专程来给我下套，大意了。”

那人也不恼，嬉皮笑脸地，拉着便向府后门走去。这种事，当然不能正大光明了。

夜幕初临，醉风楼早早点上了花灯，虽非是元夜，也是灯火到天明，自下而上，层层璀璨螺旋而上，融入华灯初上的城。

寻常人找乐子，一二楼的姑娘小倌足矣，三四楼向上，便是贵客所居，身份高贵， 出价也贵，自然环境也好，也不比楼下那般嘈杂，一曲琴一支舞能赏半时辰。

好说歹说 ，城中排头号的醉风楼，确也端着点架子，这楼中的姑娘小倌们，多是卖艺不卖身，若是卖身，一种是你情我愿，一种是客人出价太高，掌柜的就做主给了。

好歹是个读书人，倒比犄角旮旯里野窑子的老板稍讲理些 ，也就此得了个好名声，当然，对外不对内。

也是因着这点“清高”，不少达官贵人愿意赏脸。

比如今夜， 三楼包厢来了好些纨绔子弟，都是听着 两位落魄公子消息来的。当下世风开放，好男风早不以为奇，只是这些个子弟还没几个敢带回家，出来玩，家中长辈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毕竟他们自己也没少在外养人。

那什么消息，其实是掌柜专门编好了托人放出去的，他知道，现下这些世家子弟有些就好这口。这不，之前说“绝世美女"江湖最帅”，就来那么七八家，这回说“苦情白莲“寒门一枝梅”呼啦啦来了近二十家。都喜欢自己做别人的救赎。

掌柜的捋了捋胡子，满意地坐在房内数银子，双层门板都隔不着狂笑。这还只是茶水点心钱。

时辰已到，楼中清出块空地，十二位丫头在管事的带领下，一人手捧一个卷轴，在楼中一字排开，一声鼓响，悉数展开。

楼中一时静默，一会儿，一声憋不住的笑划破宁静。

“哈哈哈，这位是来凑数的吧?”

“也不一定，指不定想另辟蹊径， 夺人眼目。这幅也是……一言难尽啊。

“胆儿也大， 敢拿出来给大家赏。不过倒真是让人起了番兴味。”

“哪番兴味啊?哈哈哈。”

“哈哈哈……”

掌柜听着外头传来阵阵笑声，心下疑惑，这时不该是这样啊?难道不该是赞美之词泛滥?这时候不懂书画的人也会装懂啊？自己先前视察， 这批人练习时的画,也不见差嘛。

他打开门，唤来候在楼梯口的妈妈:“何娘子，下头这是怎的了？”

何娘子满面难色:“江掌柜，妾身也不懂什么书画，要不您亲自下去看看?”

一看她的表情，江掌柜心道不妙，撩起衣下摆，疾步下行。

目光一触及头两副卷轴，掌柜瞪大双眼，眨了眨，又揉了揉，确认自己没眼花后，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虽然画上未署名，但挂画的顺序是有安排的，所以，江掌柜只一眼便知，这两副是他定下的二位“门面”所作。

左边打首是辛洲的王八虾米，右边是凌诺的……美人图，没穿衣服的那种，笔法不错，栩栩如生，造型怪异，却也极富美感。

但绝对不适合挂在外面！伤风败俗！在青楼也不行！

眼见掌柜气得胡子都要立起来了,何娘子忙扶着他坐到一处软榻上:“掌柜的别急，我这就让江祺去把那两幅收了。”江祺是江掌柜表亲的儿子，没出路，来这里做了管事的。

何娘子才将将迈出几步，还未曾来得及开口唤江管事，只见一支镀金签自三楼一包厢中掷出。准确落到呆的似根木桩子似的江管事面前。

镀金签，是这次的封顶签，这一开场便有人使了，场子一下子静了，都想听听是哪位值得上面的大人物一掷千金，开场即封顶，不是有钱闲着没处花，那便是一眼便相中了，认定了，非得结缘了，都不给人机会争一争了。

江祺小心翼翼地捧起，细细看了，在全场人的注视下，颤巍巍地站起来,念出来：“拈花阁，老翁戏龟图。”

《老翁双龟图》方才这十二幅中并未……掌柜的目光落到辛洲的王八上，不会吧……？

江祺指了指辛洲的画，高声问道:“客官，您点的是这位?”

一个清朗的嗓音答道:“是的，让他上来吧。”

众人刚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又一只签掷下来，大家定睛一瞧，哦，银的，不是金的。

江祺又一看，笑容僵在了脸上。

江掌柜有种不详的预感。

江祺吞了吞口水，又开口道：“云月阁，二千两，出浴美人图。”

“二千两，一次。”

“二千两，两次。”

“二千两……最后一次……”

全场寂静，无人开口。二千两，说多也多不过封顶一万两，说少，还真不是一般人家给的起的。

关键是，这画的名声出了楼自然是骂声远扬，居然的还有大户人家愿意扯上关系，是生怕家族名声太好了么？

先前那王八还可以说是博君一笑，这赤身美人……还真没人吃得起。

江掌柜觉得自己该找郎中给自己看看眼睛和心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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