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愣了好一会儿：“嫁给谁？”

“酒肆的周掌柜……他家有马车，能出城去。”

我心中莫名阵阵痛意，她的语气绝非嫁给心上人那般雀跃，反而满是悲伤。

她是不愿意出嫁的。

“你……你别嫁给他！”我脑中一热，傻愣愣开口。

“不嫁他？那嫁给你呀？”她勉强打起笑意，“我想活下去……”

我说不出话，又唯恐她离去，往前迈了一步，用力抓住她的手臂，她惊呼：“你干嘛！”

掌心手感不对，她的手臂上，为何有一道长长的伤疤，恰似千相的伤处？

对面一静。

千相的嗓音忽然响起，笑道：“哎呦，我正巧路过，你怎么伸手碰人家小姑娘？”

砰。

面食铺子的门被重重关上，千相似有所思：“你把李姑娘吓跑了。”

我松开他，一时十分空落。

千相看不下去：“走走走，你不是想离开长安城么？我暂且带你踏青，散散心。”

他以前不愿离开片刻，生怕疏漏一会儿就有妖物攻来，此时竟主动提出踏青，我们都心知肚明，妖物不会放弃入侵，但大军将至，长安城其实已经挽不回了。

我们乘马车出城，一路可闻鸟鸣，千相说这里有极有名的飞瀑，千古以来深得文人墨客喜爱。登临山顶，天风猎猎拂动衣发，果然有飞瀑声直下，沁凉飞溅。

他给我倒酒，笑道：“世间哪得如意事，世是飞瀑，人为游鱼，总想逆流而上，往往落得身心俱疲。”

我苦笑：“明知结局，何苦徒劳。”

“子非鱼。”

多年来，我对千相的形象其实很模糊，只知他是个性子磊落的道士，至于身世诸类，一概不知。他这人很是奇怪，看透诸事般的云淡风轻，乱世百姓逃窜，他却毅然守城，邻人哀恸发丧，他道死生有命，转眼大军压境，众人悲愤惊惶，他反而恬淡。

他拂衣起身，合着飞瀑声，高声吟诗。

我愕然抬头，恍惚间竟能想象出他此时模样。

登高举杯而立，对飞流长笑。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他不会逃，他会守至城破的最后一刻，我亦是。王朝凋零之际，眼看要血流漂橹，他要我用这双盲眼一同见证长安城最悲壮最惨烈的那一刻，的确很符合他的性子，无论结局如何悲惨，我们终究为这座城浴血奋战过。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一日宿命般地如约而至，兵临城下，兵刃相接，城中百姓能逃的都逃了，逃不走的，提心吊胆地巴望着战况，指望局势逆转已然无望，如今只能暗暗祈求上苍，求敌将仁慈，莫下令屠戮百姓。

长安城仅守数十日，便被攻陷，王朝一夕间彻底陨落。

我被千相拽着，惶惶躲在坊间，不知接下来命途如何，却听邻人讲，敌军似乎并无屠城诸类的举动，还张贴了告示，一切照常。

我暗自庆幸：“幸好幸好……看来大半百姓有存活可能。”

“不！”

千相的嗓音斩钉截铁响起，吓我一跳。

“等到那邪派老道进谏一言，说什么，可惜长安城乃前朝王都，既然本朝不可在此定都，倒不如杀尽这百万苍生，可凝作怪物为己所用。长安城一个人都不会活下来……”

简直胡言乱语，他怎么可能会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

我本以为他是接受不了国破，冲动下口出惊人之语，还一心劝他好好休息，直到官差一脚踹开院门，黑鸦般涌入，将我们擒下——事态真如千相所说，这些兵士一户一户地搜人出来，不论男女老幼，一律送去西市处决。

哭声与喊叫声不绝，街角那屠户奋起暴喝，欲与之拼命，被训练有素的兵士一弩瞬杀，我心一惊，收回了捏紧的拳头。

纵然我们有通天的除妖能耐，也无力正面对抗。

“斩！”

昔日熙攘的西市，已变成屠戮场，每一声“斩”后，必有尸体倒地之声，惊得人心中一震。我浑浑噩噩被押上前，感觉置身一场大梦，又徒劳地抬起头，想要聆听千相的气息。

他在哪？莫非已经……

我虽双目不能视，却也想到长安城伏尸百万，血流成河的场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千相却还没有死，他沙哑的吼声响彻刑场，语调低沉，怒意沉沉，像一头心怀恨意的怒兽，

“好好听着，听这些百姓如何痛哭，好好记住，长安城的血气何等浓重！长安城，早已不是过去的长安城了！”

我愣愣地听着，心中霎时引起共鸣。

千相的嗓音不知怎的忽而近了，犹如妖鬼低语：“你想不想杀了他们？”

“想。”

“想不想随我一起，为长安城复仇？”

我痴痴点头，脑中一时别无他念，杀心渐起。

“怪物！莫在此蛊惑人！”

一道剑气当头斩下，四周的哭声哀声戛然而止，刑场竟安静下来，也浇灭了我的杀心，有许多人将我们围起，大妖高喝道：“云师兄，这一切都是幻境！不存在什么刑场，不存在什么城破！”

千相冷笑驳道：“你们这些异族，还利用他不够么？”

妖物未回驳，只嚷道：“事到如今，你还受那怪物迷惑，以为我们是妖物吗！你身边那个道士，他才是怪物！幻化出长安城，变幻成千人千面来欺你！”

妖物……怪物……

千相又道：“莫听，莫想……”

我脑中一片混乱，竟不知该信谁，又仿佛大梦初醒，有什么遗忘的东西片片剥落，那些震天的杀声一瞬间归于虚无，清风吹过，送来一声清脆的啼哭。

有妇人喃喃吟诗：“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少年道：“这是陌师兄的妻儿。”

那日被我斩杀的妖，他有妻儿。

“我不是妖物，我不是妖物……”

咔嚓。

心中长久以来一直坚守的信念，悄然破碎。

崩溃之下，模糊的光影投入黑暗，我的盲眼竟有一瞬恢复了清明，四周哪里有什么伏尸百万的长安城？不过荒凉废墟，四周站着穿蓝衣的门派弟子。而千相的位置，是一只形体不明的阴森怪物，它周身如水墨晕染，瞬息万人万面。

千相是怪物。

我是人。

长安城的确在乱世中被毁，屠城之后，百万生灵的怨气凝出这只怪物来，作乱人间。我是那少年的同门，奉命与其相斗，却在斗法中途被他伤了双目，迷惑心性，困在这长安城的幻境，欲让我倒戈。

辰时，四刻。

在长安城漫长的这些年，只不过短短一刻。

同门想尽办法救我出来，反被我当做妖物击杀。

千相眼见功亏一篑，发出痛切疯狂的吼声，掌中聚起滔天杀意，向我击来。

我一掌迎去。

将它击伤的那一刹，我的双目重归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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