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下雨了。

十鸢和师傅元一坐在禅房里入定打坐。这是他回到岚华寺的第六年，这个时候，他还没有下山，也还没有遇到那个人，师傅也没有死。

元一双腿叠加而坐，两只手分别放在双腿的膝盖上，双眼紧闭的他应该已经入定，他旁边的十鸢也是一样的姿势，只是他并没有跟他师傅一样入定，思绪早已经飞出九霄云外了。

十鸢的眼神一直看着窗户，因为外面下着大雨，所以窗户此时是关着的，虽然窗户关着，十鸢听却听的入神，听着窗外的雨声发起了呆，此时的他不知道该如何像曾经那样对这个世界拥有不同的疑惑。

距离他下山历练还有三个月，回来这么多年了，他也曾想象过很多种与睚眦重逢的时刻，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无法控制他那颗越跳越快的心，想见到他，也想拯救他。

十鸢的心绪已经无法入定，离下山的日子越近，他就越焦虑，他想下山又怕错过了前世的日子而错过遇见睚眦，如此反复，他已经很久没有安稳的睡过觉了。

突然一阵冷风窜进了他的僧袍，十鸢本能的打了个寒颤，冷的感觉让他慢慢的清醒了过来，他这才发现，师傅早已经结束了禅坐，窗外也已经天黑了，禅房也添上了烛火，冷风出进来的时候烛火差点熄灭掉，外面的雨还在下，只是现在的却小了很多，而自己则听着雨声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师傅，弟子知错了。”十鸢知道自已在元一面前犯错了。

“十鸢，你心魔未除，无法继续修行了。”元一背对着十鸢，看着窗外的雨说。

“师傅。”十鸢无法解释，他只是为了见一个人才让自己的修行如此艰难。

元一已年过六旬，一辈子却只有一个弟子，不是说岚华寺没有和尚，只是元一年轻的时候在外游历的时候偶然间捡到了十鸢，便只收了十鸢为弟子。

“为师不知道你为何会有这么重的执念，但是，对于修行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不小的劫数。”

“师傅，弟子知道了。”十鸢虽然这些说，可是他早已无心修行，这一世重来不过只是为了能弥补前世的过错和遗憾，也许睚眦不会死，师傅也不会死。

“为师知道，你还是惦记姜国的那位公主，你乃佛门弟子，公主也回了自己的国家，切不可再留恋人世间的爱恨情仇。”

十鸢微微有些惊讶，没想到师傅还一直以为自己是因为爱慕而不得，心生邪念，所以前世师傅千方百计阻止他和公主相遇，竟是因为师傅误会了自己对公主的感觉，而那时的公主也可能是误会了。

“师傅，十鸢自知心魔作祟，抛不开人世间的感情，自此想下山历练一番，请师傅批准。”十鸢也不解释，只是想趁这事为三个月后下山做准备。

元一转过身来看着十鸢，他的表情略微有些生气，明显他有些不同意，和以前一样，师傅生气了，但还是会同意的。

“不行，人心险恶你可以不知道，但为师绝不让你去沾染半点凡尘世事间的恶，你可是要继承为师的衣钵，这凡世你还是不入得好。”元一说完便甩袖离去，消失在黑夜中。

外面的雨可能已经停了，冷风依旧还在房间里肆虐，现在已经三月中旬了，这风还是像冬天的西北风一样冷的刺骨，寺院里的梨花也可能已经如白鹤的绒毛一样凌乱的躺在雨水中，一切也许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十鸢起身关上了房门，关上了窗，风被阻挡在了禅房外，他叹了口气，回到坐垫处做了下来，用右手摸着他那早已剃度的光头，不一样了，既然师傅是这么不愿意让自己下山，为什么前世的师傅会同意呢，哪里出了错，回来得六年内都是按照以前的那样做的，怎么到下山这里就不一样了？难道是自己提下山的时机尚早吗？十鸢起身一会儿躺在禅房的床榻上，一会儿在禅房内来回走动，这一夜，他又失眠了。

雨一直下到了三月底，依旧没有要停的意思，这可把寺里的和尚愁死了，藏书楼的经书已经潮了，穿在身上僧衣也是潮的，来寺里上香的香客也没有几个人。岚华寺是国寺，以前寺里的开支大部分都是由北宸国国库支出的，现在九州之内战火连连，北宸国国库早已空虚，岚华寺差不多是靠香客给的香钱过活的，现在一连下了快一个月的雨，岚华寺也是靠着之前所存下的香钱才能勉强度日，和尚们则除了念经外不曾出过山门，他们怕是也知道离开了岚华寺也可能活不下来，无奈只能坐在寺里诵经祈福，等着雨后天晴，等着战火停歇。

四月中旬，天也晴朗了好几天了，可是战争却几乎是越来越惨烈，寺里经常也会有一群逃亡而来的百姓，因为战争越来越靠近北国国都，这些百姓也只能休息一些时候又开始逃亡的生活，十鸢看着这些人的表情，心里是五味杂陈，他又一次看见别人的悲剧却无可奈何，现在的他也只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和尚而已。

十鸢记得北宸国国破的时候是在五月底，岚华寺也差不多在那个时候开始没落的，也是那个时候元一让他下山的，现在想想也许是因为北宸国国破，岚华寺没落才使得元一放自己离开的。到那时年轻的和尚都走了，只有几个老和尚还守着岚华寺不肯离去。

此后，十鸢在没有提下山的事，他相信北国国破之时师傅自会让他下山的。

果然，寺里年轻的和尚陆陆续续的收拾了自己的细软离开，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曾经座无虚席的国寺，如今萧条了不少，地上的枯叶也有几天没人清扫过了，而且无论十鸢打扫的速度多么快，也快不过枯叶凋零的速度。现在也不过才春天而已，正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却在十鸢眼中，一切都在死亡。

这几天元一一直待在禅房里，几乎每天只吃一顿饭，原本体态臃肿的身材现在明眼看着都消瘦了很多，而十鸢每顿都只喝不见米的粥，其他的老和尚也不过在佛像前诵经念佛，也全然不管自己是已经多久没饱腹过了。

越到最后甚至连逃亡的百姓都不见几个了，寺里不时还有几只乌鸦在叫唤，十鸢刚进山摘了些刚成形还未熟的果子和一些野菜回来，现在的他们已经没有米吃了，还好现在是春天，还有些野菜野果勉强果腹。

终于，北宸国战败，都城破了，战胜国正是那位公主的国家姜国，从此九州再无北宸国。

国破的消息才传来没多久，住持老师傅便出了趟山门，带回来了能够他们吃好几个月的大米，老和尚们都高兴的很，只有元一依旧让十鸢进山里采摘野果和野菜，不愿意吃那些来历不明的大米。

正好离十鸢下山的前一天傍晚，十鸢端着刚煮好的野菜去元一的禅房，刚靠近禅房就听见住持老师傅的声音，他和元一在吵架，十鸢很疑惑，住持老师傅和自己的师傅元一是师兄弟，平日里的关系也是极好的，他在岚华寺十几年里也从未见过他们两个吵起来过，十鸢正想要听个仔细，住持老师傅便从禅房里出来了，看着呆站在门口的十鸢叹了口气便匆匆离开了，十鸢进门后正好对上元一那双愤怒的眼神，十鸢不敢说话，放下东西就准备离开，却被元一叫住了。

“鸢儿，你先坐下，为师有些话跟你说。”

“师傅，什么事啊。”十鸢心里暗自高兴，元一也许就是要跟他说下山的事。

“鸢儿，你下山去吧。”

“师傅。”听到了自己想要的话，十鸢却并没有表现的很高兴，他一旦离开岚华寺，元一就随时可能会死掉，所以他必须在遇到睚眦之后立刻返回岚华寺，这样才有可能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

“为师年事已高，不能陪你一辈子，剩下的路只能你自己去走了，岚华寺已经没落，也只剩我们几个老年人无处可去，你还年轻，别把下半生的人生荒废在这个已经破落的寺里，下山以后你是继续修行游历，或是还俗安定，那都是你的自己的选择。”

“师傅，弟子已入佛门，便终生都是佛门弟子，下山当然只为游历修行，绝不负师傅的苦心。”十鸢依稀记得元一在他下山前说的那番话，元一说，他只要下了山便可以遵循自己的想法，就算他要还俗，元一也不会责怪他的。

“现在战火刚刚平息，人人都为自保，为师也没什么苦心不苦心，你只要今后好好活着就好，也不辜负为师将你养育成人。你现在就回去收拾东西吧，明天一早就走吧。”

“师傅，今天晚上我就陪你一起打坐吧，我的行李也不多，就是些旧僧衣。”

“好。”

元一吃完了野菜，十鸢便收拾好碗筷回到了禅房时，天已经黑了，他关上门后在一张坐垫上坐了下来，元一依旧保持他的入定的姿势，仿佛并不想和十鸢说话。

“师傅，有件事，我想知道。”十鸢看着双眼紧闭的元一。

禅房里依旧很安静，十鸢知道，他说的话元一听见了，前世的元一也是这样沉默避过十鸢的追问，只是一向尊师重道的十鸢因为元一的沉默并没有寻问下去。

“我，真的只是被父母抛弃在荒野，偶然被师傅捡到的吗。”

十鸢继续追问，前世他可没有问过这个问题，现在他这么问也不过是想知道元一是否会如实告诉他所有的真相，实际上关于他身世的真相他在前世就已经知道了，事实到底是什么样的他已经不关心了。

元一还是慢慢的睁开了眼睛，用他那仿佛被现世侵蚀过眼神温柔的看着十鸢，十鸢顿时感觉自己的心像被针刺一样疼痛，这么多年了，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重要了，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早就已经成了自己的再生父母。

“是。”元一只说了一个字便又闭上了眼睛，不在说话。

十鸢知道这个答案并不是真相，可他现在开始怀疑这对于他来说到底是不是想要的答案，带有温度的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流出，然而只是他的眼睛哭了，他没有发出抽泣的声音，他可不愿意让元一知道自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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