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半个甲子

陆离：她怎么样？

天心宫西侧的水榭前，陆离负手问道。

洛水：依旧嗜睡，不过现在是醒着的，似乎灵力还未恢复。

洛水垂首答道。

陆离：退下吧。

洛水：是。

陆离静静地看了会儿湖水，转身向宫内走去，七转八绕，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杜若所在的忘忧殿。

陆离回过神来，自己怎么就突然走到这里来了？

杜若：陆离，你在外面，对吗？

素衣女子站在檀木雕花窗前，纸窗上映出她窈窕且清瘦的身影。

她的音色中带着丝疲倦与迟疑。

若是放在以前，他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听到她这般说话的音色。

但即使如此，凭着他在她身边十年的经验，他也几乎可以想象出她此时的模样。神态慵懒疲倦得似乎有点娇媚，目光困惑迟疑得似乎有点无措。

女子久不听见回答，遂抬起纤纤素手，想推开这扇门。

而就在此时，陆离向外打开了门。

女子伸出的手正好停在了陆离胸口前方的半寸处。

若以花喻人，她便是那朵难得一见只在深夜盛放的幽昙，只一眼，便当得起风华绝代四字。不过，现在的她，更像是那与她名字一模一样的花了……

玲珑纯净，惹人怜爱。

陆离：是的，是我。

门外，陆离一身青莲色衣衫，外面罩着一件紫袍，上面用金色丝线绣着繁复神秘的纹路。他未束发，略有点鬈曲的发丝随意披散着，让他原本一丝不苟的禁欲模样透着丝丝魅惑来。

虽然他的脸依然俊美阴柔，但他鬓发中的几缕银丝还是暴露了他的年龄。

陆离等这一天很久了，六十年一甲子，而他已等过了半个甲子。

就算巫族寿命再长，却也终究是人类，也只有几个三十年而已。

对于杜若而言，三十年时间不过一觉醒来，但一切却都变了，连眼前唯一熟悉的陆离也……变了。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陆离了，现在的他鬓发添上霜雪之色，双眸不复澄澈之光变得幽深诡谲，藏着隐秘的心事，使得无人敢轻易与他对视。但站在他眼前的杜若，却还是直直地，毫不退缩也毫不避让地看着他。

比上次更为认真专注，并且眼里还有……

明显的惊讶呢。陆离在心里暗道，他知道，这些年，他真的变了太多。

杜若看着他，似乎才反应过来般，素手纤指往回一缩。

陆离勾唇一笑，一手握住了她伸出的手，一手将她圈进了怀里。

杜若并不适应这种靠在他的心口这种亲密的行为，听着他健壮有力的心跳声，她眨了眨眼，眼里逐渐透出几分清明镇静来，却只道。

杜若：真的是你。

陆离：还是躺在床上吧，你还太虚弱了。

陆离松开她，弯腰将她轻轻抱起。

从几何时，她在他眼里从神祇一般的形象慢慢变成他所担心牵挂的存在了呢？

即使再强，她也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呀。

她倚在他的右肩与脖颈之间，意外的柔顺，像只半寐将醒的猫一样。

他微微偏头，脸颊擦过她的发顶，转身缓缓迈步向屏风后的软榻走去。

杜若：过了多久了？

樱色的唇轻启，与那时一般的声音幽幽传进他的耳里，依旧能撩动他的心弦。

陆离：半个甲子，三十年了。

杜若：三十年？这么久了么……

杜若轻声叹着。

明明，她是最不喜欢叹气的。但即使南楚人因天赋异禀而长寿，但三十年的光阴，也是不短了。

止步于榻前，他矮身将她放回软榻之上，半个身子将杜若笼罩在阴影里。

杜若半眯着眼锁定了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试图找出点什么来。

熟悉感，还是其他？

早就注意到的陆离故意在她身边多停留了一会儿，薄唇擦过她的额头，素来吝惜言语的他暧昧地在她耳畔停留。

陆离：你是否还不相信，我最终当上了大祭司？纵使天赋不如你，我却还是做到了。你猜猜，在你沉睡之后，我都对你所守护的族人做了什么？

他有千言万语对她讲，出口的，却是最刺痛人心的那一句。

他因她的到来而改变，自然也会因她的离去而改变。他曾经对她有多少爱，如今就有多少恨。他费尽心思上位，置身权力漩涡，将尔虞我诈当作家常便饭，既是因为爱她，也是因为恨她。

杜若：陆离，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她苍白的脸色因陡然的情绪变化而浮起一抹淡淡的潮红色，甚至强撑着不适起身抓住了他的衣襟。

她说过，大祭司之位，不属于他。

他不是医她的良药，他是慢性却难以根除的毒药，如蛆附骨，如影随形，誓要将辜负他的人慢慢腐蚀殆尽。

他是巫族人人厌弃的杂种，要想带着这个不可抹杀的出身登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所要付出的代价是不言而喻的。

杜若不明白，为什么他一定要这么做，一定要选择报仇这条路？

陆离：我成功了，你不高兴吗？身为我的师父，我这样光耀门楣，你难道不倍感欣慰么？

他淡淡拿开杜若的手，矮身将她按回床沿。他的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讽刺，或许他也未曾想过掩饰。

自古成王败寇，他成功了，自然意味着败的那方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能满足胜者的野心与欲望。他就是这样睚眦必报，暗藏祸心的一个人，本来就是这样的，他再也不会因她而动摇了。他唤醒她，就是为了证明给她看，他比任何人都要强。

杜若看着陆离那双接近疯魔泛出血丝的双眼，突然发现……

他真的，变了，彻彻底底地变了。

我当初，难道真的不该救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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