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品茶水显清洁孤高 谈往事消隔阂障壁

见眼下危机暂时解除，玉面总算松了口气，仪态神色也更加从容自在，毫无之前求人时的诚恳态度，不再放低姿态，转而不觉间展露原本清洁孤高的本性，不过根据之前约定好的，今天她还是带领众人前去找她的师傅问个清楚。

众人跟随玉面来到常家内部的一处庙庵，名叫“栊翠庵”，庵内花木繁盛，随后四人又进入了东禅堂的耳房内，蓝雁和鹰儿这两个丫鬟则在外等候，橘婧坐在榻上，紫岚便坐在玉面的蒲团上，等小野也入座后，玉面说：“师傅还在睡觉，你们暂且先在这等候，等下我为你们泡壶体己茶，你们可好好品一品。”

等玉面端了两壶热水过来，只见她又拿出两只杯来，一个旁边有一耳，杯上镌着“颁瓟斝”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晋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玉面便斟了一斝递与橘婧，另一只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着“点犀䀉”，玉面同样斟了一䀉与紫岚，这两个杯子都是古玩奇珍，至于小野，玉面则是将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他，算是对昨日冒犯的补偿。

小野打趣问道：“常言‘世法平等’，她们两个就用那样的古玩奇珍，怎么给我的就是个俗器了？”

玉面听闻这话，不屑反驳道：“这是俗器？哼，不是我说句狂话，只怕你把整个青水国乃至这片大陆全翻过来，都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

小野尴尬笑道：“俗话说‘入乡随俗’，你是个清洁高雅之人，到了你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

玉面听如此说，才舒展眉头，十分欢喜，然而小野却在心里说道：都说佛门中人超然脱俗，谁知你所谓的“视金玉为俗器”原来是因为大多数金玉品质档次不够格，只有像这独一无二的绿玉斗在你眼里才能称得上是“雅器”啊？再说那颁瓟斝，上面写着“晋王恺珍玩”，说明这是西晋晋武帝的舅父王恺的珍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就是之前在《五美吟》里与富商石崇斗富的人，他俩以奢靡相比，王恺饭后用糖水洗锅，石崇便把蜡烛当柴烧；王恺做了四十里的紫丝布步障，石崇便做五十里的锦步障；王恺用赤石脂涂墙壁，石崇便用花椒……要知道，糖水、蜡烛、紫丝布、锦、赤石脂和花椒在当时可都是价格不菲，原来这种骄奢滛靡、挥霍无度的人的珍藏，才能入得了你的法眼，成为你口中的“雅器”。一味追求身外之物的名贵，以年代久远判断价值，以地位等级区分高下，这到底是“大俗”还是“大雅”啊？！

小野的话在心底里还没说完，只见玉面遂又寻出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海出来，笑着问道：“就剩了这一个，你可吃的了这一海？”

小野端详一阵道：“若是非要来的话倒也能吃得了。”

玉面略带嘲笑道：“你虽吃得了，也没这些茶给你糟踏，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驴了’，你吃这一海便成什么？”

这话说的，橘婧、紫岚、小野都忍俊不禁——不过是多喝点茶，怎么就糟蹋茶叶了？你这个“大雅之人”是认为如此品茶才算高雅不成？怪谲孤僻莫过于此，也难怪你能拿出这一百二十节的竹根大海来，都说竹节比喻坚贞高雅，这一百二十节得“高”成什么样？

玉面执其中一壶，只向海内斟了约有一杯，小野品后感觉味道还行，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就问：“这茶是用什么水泡的？”

玉面回答道：“是旧年蠲的雨水。”

“啊？！”小野听到这个回答，吃了一惊，小野虽然没有品茶的习惯，但一些有关茶的基本理论知识他还是有所了解的，例如《大观茶论》有云：“水以清轻甘洁为美。轻甘乃水之自然，独为难得。……但当取山泉之清洁者。其次，则井水之常汲者为可用。”也就是说，品茶用泉水最佳，井水其次，而雨水这种“无根水”，通常用于熬药和祭祀，虽然有些文人墨客也喜欢用“无根水”来沏茶，但都是取初雪、朝露、清风细雨等等这样的“无根水”，并且还是即刻使用，哪里会像这样积存了一年再喝？！积存了一年的雨水味道能有多好？！

紫岚见此也问：“那给我们吃的一壶中也是旧年的雨水？”

玉面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哪有这样轻淳，如何吃得。”

紫岚如今也知道玉面天性怪僻，成天一副“我也不是针对谁，我就是看不上你们这些大俗人”的样子，往日心高气傲的她此时出人意料地没有回嘴，但是一听到“玄墓蟠香寺”，赶忙便问：“你说你五年前住在玄墓蟠香寺，莫非你也是苏扬城人？五年前就在恐兽之乱爆发的前夕，正好城内有一户常姓白狐人家举家搬迁，莫非就是这个搬到了应天城的常家？”

玉面心下一惊，脸上作烧，似是十分羞愧不好回答，因为她很清楚，五年前她父亲身为苏扬城的父母命官，在得到了师傅的预言后却没有第一时间公布这个消息并组织众人做好抗灾救险工作，反而私底下直接趁夜色举家跑路，结果导致苏扬城在遭受恐兽之乱时无人组织领导，那苏扬城的结果可想而知……她又仔细端详了一下紫岚的外貌，试探反问道：“莫非你就是紫林将军之女？”

“正是。”

“那……苏扬城后来……”玉面还没问完，紫岚就开始抽泣哽咽起来：“当年若不是家父拼死抵抗……”这显然是说到了伤心处，小野赶紧在一旁安慰，玉面也不再说话，不过转念一想，紫岚居然没质问自己为什么当年常家得知了预言却不广而告之，或许是还不知道当时常家在苏扬城的地位，又暗自松了一口气，只是愧疚之情更加盈满心间。

良久，紫岚才平复了一下情绪，自顾自地感叹道：“没想到你出家反倒因祸得福了，得了这么个极精演先天神数的师傅，想当初年幼时我也是体弱多病，当时也有一个和尚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不从，那和尚就说：‘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玉面这才发现自己与紫岚的身世命运是如此的相像而又不同，就像是镜子的两面：同样是苏扬城人，同样自小体弱多病，不同的是，一个选择了出家，而另一个没选择出家，选择出家的不仅病好了、能在躲在空门里寻得清净还提前预知祸福早早逃离，没选择出家的不仅要面对尘世的纷纷扰扰、面对灾难没办法逃避还要拼尽全力才能换来一线生机……如今又在这应天城相遇，难道冥冥之中真有注定不成？

就在这时，侍女来报，声称玉面的师傅已经醒了，众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仪表，在玉面的带领下出了耳房向禅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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