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黑峰后详说过往事 太上王细论历史源

五月五端午日，黑峰王宫内，文武百官、万千宫女侍卫都被赐了粽子、夏衣、五色菖蒲艾叶等等，不要小看这粽子，因为黑峰境内没有箬竹和糯米适宜的生长环境，所以一般的黑峰百姓还真吃不到这粽子，而这些粽子等端午有关的物品都还是青水国作为礼品送给黑峰的。

白露正在房里看望她和罗克的第三个孩子、也是第一个女儿罗芃，因为刚出生不久，所以格外叮嘱负责照顾的宫女和奶母要多注意时节变换。

正说着，罗益带着尚且只能走路的罗盛，端着一盘粽子走了进来：“参见母后，这是儿臣亲手给父王母后包的粽子，请母后收下。”

“也就是说，这粽子不是单给我一个人包的，既然如此，我取一半，另一半赶快送给你父王去吧。”

罗益一听脸色就慌了：“还是请母后送到父王面前吧，不然儿臣肯定又要被父王他说教，整天不学无术之类的话了。”

“唉，你父王也是，你说你才三岁，就对你要求那么严格……那好，粽子我就先收下了。”

“母后，其实……”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孩儿一直有件事不明白，希望母后能够解惑。”

“你问吧。”

“古往今来，无数诗词歌赋莫不赞扬人们之间的情爱，有‘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的亲情，有‘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友情，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情，可孩儿至今在父王身上无见其一，父王对孩儿从来没有展现过温情的一面，父王对王爷爷也只是尽君臣礼义、而非父子相处，孩儿更是从未见过父王与母后有恩爱行径、仍是只有以君臣之道相待，所以，孩儿想问的是，父王为什么会这样，他难道就没有正常人的情感吗？”

“唉……”白露叹了口气：“这些事我也只是知道个大概，你若愿意听就坐下来慢慢听娘讲吧。”

这一切都还要溯源到他们的曾祖父罗源开始讲起——

当年，黑峰的动乱才刚刚结束，整体的政治环境是一种压力很大的状态，可以说危机感是整个黑峰很普遍的一种心理；说起罗源，人们总是赞扬他的努力和贡献让黑峰重新焕发了生机，但这是他在位后期的事情，在他统治初期，上到君王下到臣子，众人都是处在一个革命尚未成功的阶段，前途未卜是一种很正常的心理，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先前的内乱几乎耗尽了黑峰的国力，帝印掌握在外国手中，就算白辰王声称不会用帝印为非作歹，然而手里没剑跟手里有剑而不用完全是两码事，黑峰的最终结局会怎样，其实并没有人知道；在这种危机感的驱使下，人的很多行为都会显得急切，这种心理也可以解释当时朝廷上的很多现象，比如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直言犯谏的朝臣，而罗源又能以纳谏著称？如果把他们想成是一个进取的革命团队，可能会很好理解。

自然，这样一种伴随着激情、焦虑感和危机感的心态，当然也影响到了罗源对子女（更准确来说是在那个时期出生的子女）的教育策略——罗源为长女罗兰和唯一的儿子罗根先后选择了近十位硕学鸿儒做老师，这些人是黑峰内少有的文人，又多是当时的肱股之臣，在朝堂上就是能指着罗源的鼻子直言犯谏的主，到了他们面前自然更不会客气，从一些文献记录中可以看到，很多人对他们的所谓劝谏，话说得真的非常难听，比如罗根就因为发过一次牢骚，就骂他：“言孝敬,则阙侍膳问竖之礼；语恭顺,则违君父慈训之方；求风声,则无学古好道之实；观举措,则有因缘诛戮之罪”，把他骂的一无是处；这样的批评，在他们年纪尚小的时候可能还能接受，等到了十七八岁，正是青春期叛逆的时候，那可就要出大事情了。

不同的人承受压力的能力不同，但不论如何都需要一个宣泄的渠道，对于罗源来说，是他的妻子也是当年的黑峰王后罗忻，对罗兰和罗根来说，是他们的母后，只可惜在罗兰十一岁、罗根十岁、罗曼七岁那年，罗忻因病去世；以纳谏著称的罗源，在罗忻去世之后，纳谏也不如从前了，但更重要的是，他们与罗源的关系也因为没了罗忻的调和而从此愈发紧张；除了罗曼，因为出生时间较晚，她降生时黑峰的国情已经开始好转，还有就是因为时运，她出生后不久黑峰就连连在很多领域取得了重大突破，可以说这一年是黑峰发展的拐点。

天下的父母多是偏心的，还有一种奇怪的思维，就是爱干脆就爱到底，严干脆就严到底，一视同仁？不存在的——因为这些原因，罗源对罗曼极为宠爱，远不如罗兰和罗根那样严格，甚至在罗忻死后，罗源在面对罗曼时才会展露笑容，对待他们则是更加严苛。

终于，罗兰先受不住了，她为了反抗，逐渐放浪形骸起来，甚至和一个侍卫搞在了一起，她清楚自己并不爱那个侍卫，她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为了反抗罗源，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她怀上了那个侍卫的孩子后就想着赶紧带着他逃跑，然而怎么可能，被抓回王宫后，那个侍卫被处死，她也被迫喝下打胎药再和罗根成婚，至此她的精神彻底崩溃，在生下了罗克后终日酗酒，疯言疯语，所有的宫女侍卫都不敢靠近。

年幼的罗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对父母，罗根独自一人忙于政事没时间管他，罗兰终日酗酒还恨不得掐死他——他几次鼓起勇气，想用自己的真心来换取罗兰哪怕一点点的温情，可惜每次都是她对这个孩子恶毒的咒骂，最后一次甚至直接动手，要不是周围有侍卫及时制止，恐怕……自那以后，罗克把所有有关描写亲子亲情的诗词都撕成了碎片，还偷偷逃跑，也就只有那次经历，他才在云华家中第一次感受到了家人之间应有的温馨。

后来被找回来时，罗兰已经郁郁而终，他本应对罗兰行丧葬之礼，他却偏不，甚至还在葬礼上公然诅咒，罗根情急之下直接扇了他一巴掌，可他似乎感受不到痛，联想到上至白露这样的王公贵族、下至云华这样的平民百姓，都不乏父母亲情，唯独他没有，继续恶狠狠地说道：“她不是我的母亲，她不配！！！”

然而到了晚上，他还是哭了，因为伤害他的人已经死了，他无法再从她那里获得任何道歉，她可以永逝长眠，他却要继续承受着破碎心灵带来的伤恸，他发现自己的形元跟罗兰一样是念力形元后更是觉得讽刺，他的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所以才一刻不停地修炼逼迫自己强大起来掩饰自己的弱小，没有感受过爱的人，有何谈去爱他人？！

“但我相信，你父王并不缺乏爱的能力，就如那云华一家，他至始至终都记得这份恩情，登基后给了他们家不少赏赐，那也是我少有的在他脸上见过的一次笑容，娘答应你，一定会帮你父王的，但这需要时间，我希望你能多一些耐心。”

罗益欣然一笑，点头说：“好。”

半夜，罗克和白露处理完所有的政务后，在床上白露谈及此事，还跟上一句：“别让悲剧继续传递下去，好吗？”

罗克想起来有一次他实在不耐烦，突然就伸手要掐罗益，幸亏没真的动手，罗克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差点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我答应你，一定会改。”

第二天，罗益又去找了在一处偏僻的园子内静养的罗根，跟他说了昨天的事，罗根也愧疚地说：“是我不好，当年太醉心于权力了，忽视了对你父王的关心，也让我的大孙子受苦了。”

“其实爷爷，我今天还有几个问题要来问你。”

“哦，是什么问题呀？”

“那就是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去征服其他三国啊？现在这样和平相处难道不挺好的吗？”

“傻孩子，你想的太简单了，这可是统一大陆的伟业啊，正所谓‘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君子大居正，王者大一统’，古往今来，有多少君王毕生的梦想不过于大一统，大一统是历史所趋、人心所向，现在大陆这幅四分五裂的模样，你真觉得它好吗？你可以算算，春秋战国持续了多少年，魏晋南北朝又持续了多少年？”

“春秋战国大约是五百四十九年，而魏晋南北朝大约是三百六十九年，这一下子就少了差不多两百年呢，后面的五代十国更短，只有五十四年。”

“是啊，可现在，距离四国的建立已经是两百四十多年了，历史的车轮终将是会走到这一步的，不，或许说这一切本来在七十多年前就应该完成的。”

“是因为帝印吧，那真的是太可惜了，只是，这样通过武力侵略式的统一，我感觉不会稳定啊。”

“孩子，你想的太浅了，统一和侵略不是一个概念，早在几千年前那位千古一帝实现了‘车同轨、书同文、统一度量衡、统一货币、统一郡县制’之后，大陆上几乎所有种族的文化都融合相通了，我们在文化上的根已经是一样了，何谈侵略之说，除非是异族的文明入侵掠夺，那才是真正的侵略；也许刚开始的时候确实会有一堆无耻文人如跳梁小丑般躲在角落里大放厥词，但是等所有人深切地体会到大一统带来的‘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处时，积极的评价自然会成为主流，至于还有一小撮‘吃饱了骂厨子’的，也不必担心，反正他们只要一死就会立刻被扫入历史垃圾堆，没有人会记得他们。”

“哇，那爷爷，大一统带来的具体好处肯定有很多吧，不然也不会每世每代都追求吧。”

“那是当然，大一统国家不仅意味着王权专制，更意味着结束了割据混战的状态，意味着更大范围的统一市场，更多可供开发的土地，更加丰富的物质生活，只有在这些基础之上，才能有更加繁荣的思想和文化、更多的发明和创造；反观分裂，虽然也可以带来一定程度的百家争鸣、思想繁荣，但同时也必然意味着持续不断的战争、整体生产力水平倒退、所有人都处在一种朝不保夕的状态中，‘千里无人烟，白骨落于野’，最终只会把大陆带向黑暗，虽然现在四国看似平和，可这不过是在一轮灾难之后各国为了权宜短暂的抱团取暖，现在才三年，等时间轴慢慢拉长，以上的那些问题终究还是要面对的。”

“可是帝印都不在我们手里了，我们还能实现大一统吗？”

“不必灰心丧气，帝印虽强，但也是有弱点的。”

“啊？！”

“只可惜，因为爷爷当年一念之差，却让它流失于黑峰之外了，不过，至少它具体在哪我们还是知道的，就当先把它存放在那里吧，等需要的那一天再去取便是。”

“爷爷，你认为帝印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我啊，我推测它不是我们这个文明的产物，而是上个文明的产物，而且是上个文明发展到巅峰的产物，所以对任何人来说巨兵的力量都是绝对性的压制。”

“啊，那岂不是说，我们的文明比上古文明要差吗。”

“哈哈，傻孩子，不必妄自菲薄，都说了那是文明巅峰的产物，我们的文明发展还没到巅峰，怎么就能说是比不过呢，就像一株枯死的草长得比一棵树的幼苗高，难道就能说树没有草高？再者，巅峰之后便是没落，上个文明还不是消亡了，我倒希望我们的文明永远不会有巅峰。”

“爷爷，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就是我之前在看历史书的时候，发现在帝印出世之前我们本能有机会灭掉青水和白辰的，可是……”

“可是为什么最后都没有把握住，对吗？这件事就说来话长了，也正好都和你外公白影的祖先白启以及一个叫做卫秧的人有关——

当时黑峰也是处在变法之中，变法的发起者叫做卫秧，在得到了当时在位的黑峰王的大力支持后，新法便很快在全黑峰推行，其中最为明显的一条就是奖励军功，禁止私斗，让百姓踊跃参军杀敌，立功授级，民间再无私斗，而这么做确实也很有效，新法实施十年后，黑峰‘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人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奖励有用有才之人，惩戒无德无能之辈，国力日渐增强，才让黑峰有了实力去一统天下。”

“哇，这听起来真是太棒了。”

“但这套变法有一个重大缺陷，便是‘霸道’——采取严刑峻法的政治高压，用严酷的法律手段强制国民服从新法，典型的就是连坐制使百姓之间不得不互相监视、相互告发以求自保；因为想要通过正常的方法使国家达到人人‘以国家集体做贡献为荣，以个人好吃懒做为耻’的思想觉悟是很难的，需要付出很长的时间、甚至几代人的努力来教化民众才行，可人又是最复杂、最难管理的，尤其是对于一个大国来说，难度无异于登天；当时的黑峰王太急功近利了，贪快求成必然会有副作用，只不过这个副作用最终是让卫秧直接感受到了。

因为卫秧没有想到那届黑峰王会先他而逝，失去了先王的支持，新王登基后立刻就联合变法时被他得罪过的所有权贵以谋反的罪名通缉卫秧，卫秧清楚自己是百口莫辩，于是立刻逃出国都，在路上因为百姓之间相互自保，没有谁愿意让他留宿，在回到自己的封邑之前一路上的食宿与乞人无异，等回到了封邑之后立刻发动邑兵造反。

而与此同时，白启也是正在率领黑峰百万王刹军在嚎叫山决战芦芦族，虽然他们利用地形优势打游击战与黑峰周旋许久，但白启也是军中雄杰、千古军事奇才，此消彼长之下，芦芦族必败无疑，可以说就快要大获全胜之际，偏偏这个时候收到了卫秧在国内造反的消息，当时的白启认为芦芦族的有生力量已经尽数歼灭，日后再来也不迟，就撤兵援助黑峰镇压造反。

造反很快就被镇压，卫秧兵败而死，尸身被当众处以车裂之刑，他的族人也因为连坐被屠戮殆尽，但新王明白这只是用来安抚那些权贵的，依旧保留了新法，因为只有这个才能让黑峰继续强盛；但白启却要后悔一生了，因为正是他的撤兵，才让飞流王有机会带走那块巨大的浮空石并让剩余的芦芦族躲入其中，以后想要再消灭芦芦族就难了。

再后来白启参与了常萍之战，坑杀了白辰四十万大军，白辰可谓是元气大伤，只要白启乘胜追击，消灭白辰不过是时间问题，然而，偏偏有小人谗言，让白启最终被罢免，也让白辰得到了喘息的机会，郁郁不得志的他，最后干脆称病辞官，带着妻子儿女告老还乡去了。”

“原来是这样，真是好可惜啊，诶！”罗益望向窗外，发现夕阳已经落下：“都这么晚了，我居然都没注意到。”

“是啊，都这么晚了，赶紧回去吧，别让你父王母后太过担心，有什么问题，明天再来找爷爷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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