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自卯辰之交起身后,洗月就在王宫的西侧门处焦急地徘徊等待,身旁的两名贴身丫鬟玉沭、玉瑶端来早膳和茶水,她也没心情吃。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的生母即将到达,而此事还要追溯到半个月前——
那日,曜日刚刚批阅完所有的奏折,在回到内廷就寝的路上,偶然经过一个小园子时,发现洗月正独自坐在一个亭子内,望着弯弯新月,唯闻叹息,显然是有何所思忆,便上前靠近。
这边由于洗月沉浸在思念中,等身旁的玉沭和玉瑶都齐齐跪下来:“奴婢给王上请安。”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起来端正好姿势:“臣妹,给王兄请安。”
“平身。”
“谢王兄(上)。”
曜日让洗月与自己一同坐下,随后问道:“看你刚才心神不宁,想来必有心事,不妨诉与王兄,帮你了却一二。”
“那臣妹便直言了:如今白辰光复,臣妹也可尽享王族富贵,只是近来忽然思念臣妹生母,想到她还身处底层市井,便每每不得安生……”
“原来如此,那你生母名讳、样貌如何,又有何特征,也好让王兄去遣人有迹可循。”
“臣妹生母姓赵,名潘丽,其容貌恕臣妹无法详记,但其左小臂上有一道双月牙的黑色胎记,这算是一个明显特征吧。”
“嗯,王兄已知晓,你放心等待便是,现在子时将至,赶紧回宫就寝,以免劳心伤神。”
……
本来想着这只是自己随口说的几句话,没想到曜日还把这件事放到了心上,更没想到才短短半个月,她们母女二人就可团聚。
又过了大约一刻,只见八个太监猫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前面有执拂太监猫夏士莲夏公公外加四个值事太监猫引路,后又有两对昭容、彩嫔跟从,期间里面的母猫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正好与洗月撞了个对视,仅这么一瞬间,双方便认定了彼此;入宫门后又到一所院落门前,执拂太监跪请下舆更衣,于是抬舆入门,太监等散去,只有昭容、彩嫔等引领潘丽下舆,潘丽入室,更衣毕复出,母女方彼此上前厮见。
此时双方早已满眼垂泪,两手俱挽,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来,只管呜咽对泣,在旁围绕的宫女和女官,亦垂泪无言;时隔十一年,双方的容貌都发生了巨变,半晌之后,潘丽才破涕为笑道:“我的小橘子(洗月乳名),怎么一下子就从一个小丫头长成大姑娘了?现在比我都高了。”
洗月欲言之时,只听夏公公传来喜讯,称王上决定加封赵潘丽为贵太妃,速请公主殿下带领其进朝谢恩,于是母女莫不欣然踊跃,言笑不绝,赵潘丽面上更甚有得意之状。
然而,一时相聚带来的欢乐终究是短暂的,相处过程中的各种琐事产生的矛盾会不断积累,直到引来一次彻底的爆发。
首先,之前赵潘丽一直生活在市井之中,从未修习过这宫中的礼法,这一突然开始学,难免百般不适应,各种摩擦自是少不了的。
紧接着,是王后杜陵阳已怀有身孕且已接近临盆,结果她在四处巡游观赏后宫美景时步伐的速度根本没个控制,结果在一个拐角处躲闪不及差点冲撞,得亏有多位太监和宫女护住才没导致惨祸,洗月这时也才赶到,随后王后问起责来,称洗月不是嫡公主,本不应深得王上如此宠爱,但既然得了,也就更需理应自重,同她一起守住这宫里的规矩和秩序才是;洗月只能一边尴尬地赔不是,一边赶紧拉着赵潘丽离开此处。
最后,她又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听闻墨家有自古流传下来的驻颜之法,便派遣人请墨邪为自己施用,那墨邪倒也爽快,答应三日后即可前来,三日过后果真应言,待墨家女眷将驻颜术施展完毕,她那张三十四岁的中年妇女脸,瞬间变成了一张二十左右的青春靓丽的脸庞,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腮边上微微几点红,再加上蜂腰削背的身材,已然变回了曾经青春少女的模样,赵潘丽喜得是眉开眼笑,大加奖赏,还说要多与墨家交流来往,好习得更多美颜之术,然而待墨家女眷走后,母女俩却因为这件事吵了起来——
“母亲,墨丞相虽一直受王兄重用,但这宫中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两之间的相处一直算不得和睦,你这会子偏要与墨家来往,还如此明显,这不是在踩他的雷吗?”
“是又如何,不过是些胭脂水粉类的小事,何能影响到王上?”
“母亲,你应该明白,按白辰旧例,凡是没能为先王诞下子嗣的妃嫔,都应出宫为尼,是王上体恤怜悯我,我们母女方才能在这后宫住的。”
“这些都是我应得的,想当年,若不是先王允诺我未来的富贵荣华,我也不会以身相许,这也才有了你。”
“这些事早已无从可考,王上如今能做到此般地步,已是大幸,怎么能争这份闲气,还不珍惜!”
“呵呵,大幸……”赵潘丽突然不再说话,坐下来眼里闪出了泪光,洗月当她是气哭了,自觉退出房间,让她独自冷静。
她想起了当年——
赵潘丽的娘家本是一小小地方官,多少也算得上是一个小姐,却因为意外结识先王而怀上了王种,还不得不保密而受尽外人指点,但她全扛了下来,只为了先王的那句承诺,然而等她生下洗月七年后,果真来了,却是直接用迷药掳走了洗月,她一直在后面追,绝望地哭嚎着,直到再也追不上时,便瘫倒在地上,泣涕涟涟;从此,她彻底成了街坊邻居和亲戚之间的笑柄,父母也对她的态度也是降到了冰点,她不知在这样的日子里煎熬了多少年,从一颗无价的光彩珠宝,熬油似的熬成了一颗死珠、鱼眼睛,如今总算是得了,她反倒还不能好好享受?
洗月这边的事暂告一段落,再说说鹿哥这边。
鹿哥的娘家钝角村,有一户人家,男主人名叫鹿正和,其妻名唤文姝,夫妇共生一儿一女,长子鹿珠,小女鹿青,一家以务农为主业。因夫妇白日间总为生计忙活,珠青兄妹两个无人看管,遂将岳母文刀氏(本名刀妹)接来一处过活,这文刀氏乃是个久经世代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亩薄田度日,如今女婿接来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趁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
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正和未免心中烦虑,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文姝也不敢顶撞,因此文刀氏看不过,乃劝道:“姑爷,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着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了!在家跳蹋也不中用的。”正和听说,便急道:“你老只会炕头儿上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文刀氏道:“谁叫你偷去呢!也到底大家想法儿裁度,不然,那钱自己跑到咱家来不成?”正和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作官的朋友,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
文刀氏道:“这倒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靠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听说得,距离咱们这大约二十里路的牧云村,最近可出兴了一大户人家,那家的男主乃是当年带树搬离村里的烟花匠鹿艺(鹿爹本名)之子,按辈分跟你乃是同宗同源的兄弟,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要是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文姝一旁接口道:“你老虽说的是,但想当初他爹可是跟村里发生过极大争执才举家搬迁,只你我这样个嘴脸,怎么好到他门上去的?先不先,他们那些门上人也未必肯去通报,没的去打嘴现世!”
谁知正和名利心甚重,听如此一说,心下便有些活动起来,又听他妻子这番话,便笑接道:“你老既如此说,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走一趟,先试试风头再说。”文刀氏道:“嗳哟哟!可是说的,‘侯门似海’,我是个什么东西,他家人又不认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正和笑道:“不妨,我教你老一个法子:你带了外孙子珠儿,上前求去,那儿的人见你俩一老一小,遂不好推脱了。”文刀氏道:“欸,倒还是舍着我这付老脸去碰一碰,要真是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元铜板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说毕,大家笑了一回,当晚,计议已定。
次日天未明,文刀氏便起来梳洗了,又将鹿珠教训了几句,那鹿珠才五六岁的孩子,一无所知,听见带他去村外逛逛,便喜得无不应承,于是,文刀氏带他出村,二十里路,找至牧云村,来至鹿家大门前,只见鹿家又被重新修理扩建,其气派早与往日不同而语,人来人往,文刀氏便不敢过去,且掸了掸衣服,又教了鹿珠几句话,然后蹭到角门前,只见几个年轻妇人忙里偷闲说东谈西,文刀氏只得蹭上来问:“给哥儿们纳福!”众人打量了她一会,便问是那里来的,文刀氏陪笑道:“我是从这家大爷的娘家钝角村来的,叫我文姥姥便是,今儿来走动走动亲戚,麻烦哪位哥儿替我请他老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瞅睬,半日方才年龄最长的那位说道:“那鹿大爷已往外边处理事情去了,现只有大奶奶在家,这整个鹿家的钱财调度都出自她手,你若是真有求,我倒可帮你说说去。”文姥姥道:“阿弥陀佛!全仗哥儿方便了。”
又过了半晌,那姑娘终于出来,称大奶奶同意见她,并领着文姥姥和鹿珠进了里屋,又说大奶奶还有些事要处理,叫她再略等一等,上炕坐着便是,文姥姥一边点头答应,一边看着满屋之物,都是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晕目眩,忽见小丫头子们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文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窸窣,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边来等候,听得那边说了声“摆饭”,渐渐的人才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个人,半日鸦雀不闻之后,忽见二个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又见之前那姑娘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儿叫她,文姥姥会意,于是带了鹿珠下炕,至堂屋中,那姑娘又和她唧咕了一会,方过蹭到这边屋里来。
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银唾沫盒。那九儿家常带着紫貂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九儿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那姑娘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了,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那姑娘怎么不早说。文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九儿忙说:“快搀住别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那姑娘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九儿点头,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鹿珠便躲在背后,百般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九儿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文姥姥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九儿笑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何况你我。”
这里九儿叫人抓些果子与鹿珠吃,刚问些闲话时,就有家下许多媳妇管事的来回话,九儿道:“我这里陪客呢,晚上再来回,若有很要紧的,你就带进来现办。”转头又问文姥姥有何欲说,文姥姥道:“也没什么说的,不过是来瞧瞧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还欲说时,未语先飞红了脸,可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忍耻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的,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也少不的说了。”
刚说到这里,只听外面传来了一件又一件打紧的事,九儿忙得连连叫唤,那文姥姥看得出那些事不见得是有多重要,只是想借此好让自己趁着双方还有脸面时赶紧体面离开,索性心神方安,待九儿才停下来时又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越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
九儿早已明白了,听她不会说话,因笑止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且请坐下吃着,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内杂事太烦,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大知道这些个亲戚们;二则外头看着这里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了,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儿我闲剩得二十银元,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
那文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后来听见给她二十银元,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说道:“哎!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凤姐听了,笑而不睬,只命身旁的丫头把昨儿那包银元拿来,再拿一吊串钱来,都送到文姥姥跟前。九儿乃道:“这是二十两银元,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了,若不拿着,可真是怪我了,这串钱雇辆车子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一面说,一面就站起来了。
文姥姥只管千恩万谢,拿了银元,随那位姑娘来至外面厢房,聊了片刻,文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元,说要感谢那位姑娘,只是执意不肯,文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正是:
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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