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限将至,今年我已经八十五岁,爽在一年前已经先行离开,临走的时候他拉住我的手,说他在下面等我,要我保重身体迟些下来。
我笑,说他老头子不愧做销售的,同理心强,又多愁善感,可我一个从事化学研究的科研工作者,信奉天道循环叶落归根,生或者死全凭自然界法则,人力强求只会徒增无奈。
可是最近我也变得和他一样多愁善感了。
人在上了年纪之后,就会不由自主回想过往的曾经。我躺在竹椅上慢悠悠地晃,手里拿着张报纸,大腿上坐着一只慵懒肥胖的加菲猫。当我看到一则儿子犯罪埋怨母亲教育方法的新闻,我忍不住把老花镜往上抵了抵。
叹了口气,脑海里又忍不住回想起我那不争气的年纪轻轻就自尽的儿子。
他活得凄凉,死得冤枉。
总结我这一生,倒真是个悲剧,又像黑色幽默的喜剧。当年我年少无知,又一腔孤勇,一门心思想补偿我的妹妹,可是没想到,这补偿竟是以我儿子的生命为代价,我对我妹妹一家,对我妹妹儿子的照顾,居然变成抹杀我儿子的锋利武器……唐文此生,本愿一辈子清清白白,落得一身干净,可谁想到最后,我不仅欠了我的亲妹妹,更是亏欠了我唯一的儿子!
不是没有后悔过……如果,如果当初,我和爽其中任何一个,对南胜多点在乎,多点关爱,也许他最后就不会养成那么极端的病态性格,更也许……他就不会死。
儿子,南胜,妈妈对不起你。
可是妈妈不后悔。
我把手里的报纸整整齐齐折好,用保温杯压着,又把加菲猫颤颤悠悠地放到地上,摘下老花镜,闭上眼打了个盹。
山风轻轻吹过,我的思绪越飘越远,似乎回到青葱的那一年。
那年,我十二岁。
“爹,我去上学了。”
床头放着老娘缝的有好几朵大花装饰的“妈妈牌”花布背包,我把和妹妹的碗筷简单收拾了一下,集中放到院子里大水缸的缸盖上。
一把把花布背包抓过来,走到门口,把大铁门徐徐关上,看见老爹还在那捣鼓他刚在河沟里捡到的小乌龟,他身边深褐色地面上趴着一只雄壮的浑身毛发乌黑的小狼狗,瞧见乌龟慢慢探头出来的模样,狼狗兴奋得呜呜叫,绕着放乌龟的水盆转圈,口水滴答答顺嘴角蜿蜒而下。
妹妹唐宁也从屋里出来了,她今年才九岁,和同龄人相比又瘦又小,她瞧见待在门口傻愣的我,朝我努了努嘴,小声说,“姐,快去上学,一会儿让咱娘看见她就生气啦!”
顺手合上暗红的铁门,我拔腿狂奔。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妹妹也到了上学的年龄,这些年间,母亲又生了三妹妹和小弟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更加雪上加霜。
这天我和同伴比爬树,结果从树杈子上掉了下来摔伤了腿,回到家我不敢吭声,我娘脾气火爆,如果知道我和人比爬树,怕是免不了一顿好打。
我忍着疼,假装一切正常地推门走进来,我娘对着泥灶台在烧火,柴火棍烧的噼里啪啦直响,跟放炮似的,她眉毛上挂起一丝丝银色的柴火灰,头发丝也变得脏兮兮了。
我爹还在门口逗乌龟,太阳快落下来了,金光洒在到处是灰尘的院落里,连泥土都变得金灿灿,那只小公狗也懒洋洋地躺在地上,敞开白肚皮让我爹捉跳蚤。
我就若无其事地走进来。
可我娘只看了我一眼,眉毛就挑起来了,她扯开嗓子,横眉冷对地呵斥我,“你裤子咋烂了?”
我唬了一跳,心虚地低头看,原来裤子不知道啥时候划破了,开了个四指粗的口,刚刚就在大腿上。
天色渐暗,我理所应当地罚跪在门口,不许吃晚饭。
当星星渐渐探出头的时候,我听见娘叹了口气,“宁也到上学的年龄了,不能再拖了。”
“可是你这身体,又不能干活,这学费咋凑?”这是爹的声音。
唐宁没有说话。
我知道她一定捏紧筷子,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虽然比我小两岁,她却意外地比我更明白事理,也更有野心,如果她能够获得上学的机会,我相信她一定不会松手!
果然,两个星期后的一天早晨,娘要唐宁和我一起去上学。
望着一天天长大的弟弟妹妹,听着爹一天比一天更加频繁的叹息,吃着一天比一天味道淡的煮菜,即使迟钝如我,也终于意识到家里快撑不下去了。
唐宁依然每天背着我的旧书包和我一起上学。
很快到了期末考,那天不知怎么回事,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连题目都没答完就昏睡了过去。
多年后才知道那是因为前一天的退烧药有安眠剂的成分,可是当年的我并不知道,我的家人也都不知道。
所有人面前的,只有唐宁的优秀成绩和不堪入目的我的成绩。
那天我娘气得用那根晾衣服的竹竿抽我,我咬着牙跪在泥地上,背上火辣辣地疼,连一声都没吭。
我爹对着我摇了摇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他们把门关上了,我跪在门外面,虽然听不太清,依稀能听见他们的争吵。
“唐文是老大,应该学着为家里着想了,她也大了,该出去闯荡闯荡挣钱了!”
“孩子都上了这么多年了,再供一两年也不妨事……何况,这孩子看着挺想上学的……”
“她那是想好好学习的态度吗?天天出去玩着闯祸,考试考得这个成绩,我丢不起这个人!”
“先问问她……”
“问屁!她是老大,现在家里这个情况,她不去谁去?!”
“娘,你让姐进来吧,我和姐说会儿话。”
一个很轻却很有宁静人心功效的声音加了进来,爹娘慢慢就不争吵了。
才十二岁的唐宁推开铁扇门走了出来,把我拉起来,又握住我的手搓了搓,一脸担忧地看着我,“姐,外面风冷,进来吧。”
我沉默着,不知该怎么回复她,只能随她一起进去。
爹和娘早已经回他们的屋睡了,我和唐宁就回我们的小床上。
唐宁和往常一样,等我先进被窝,自己睡在最外边,多年后我才明白,习惯睡外边的人,原是习惯了做保护别人的那个人。
过了一会儿,她偏过头看着我,唤了我一声,“姐。”
“咋?”
我也偏过头看着她,黑暗里唐宁的眼睛亮得像灯泡,似乎能直照到人心底。
“姐,你是怎么想的呢?就关于谁上学的事儿。”
唐宁没怎么犹豫就开了口,嗓音也很坚定,像一个小鼓槌一下下砸在我心上。
我听见自己冷得快要结冰的声音,我几乎不敢相信那是我的声音,“我想上学。”
“为什么想上学呢?”她的声音像魔鬼在循循善诱。
为什么想上学?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老师说教育改变命运,如果不上学我一定会后悔,我固执相信上学能对我的一生有所改变,而且是不可磨灭的巨大改变。
我偏过头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唐宁,咱们公平竞争,你信不信,你能做到的,我都可以。”
唐宁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蹦出这样的话,可是她随即轻笑出声。
她咯咯咯地笑着,我沉默,也许我真的不如她聪明,可是我相信我自己的努力大于一切,如果真比起来,说不定谁会输!
唐宁笑完了,翻身平躺下来,抬手盖住了眼睛,颇无可奈何的语气,“姐,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佩服你这永远不肯服输的臭脾气。”
我沉默,唐宁又继续说,“姐,你要加油,咱们家就靠你了。”
听了她的话,我脑子像马蜂窝乱了套,我坐起来看着她的脸,“你这话什么意思?”
“唔,好困呐。”唐宁却不肯再开口了,翻了个身背对着我睡了。
后来,唐宁放弃了上学的机会,年纪轻轻就跑去大城市打工,一个人的工资供全家用,又过了十年,她回老家,找了个和她一样清贫的对象。又三年,她有了孩子,虽然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却依然在乡下,过着不咸不淡没有盼头的平凡日子。
而我,顺利通过高考,考上了z市一所知名大学,在校期间,日常就是和行业有名的老师一起做研究,因为成绩出色,在后来临近毕业的时候,又被母校邀请留校任职,顺利拿到了本地户口。再后来,我认识了一个聪明能干的男朋友,有了一个帅气的儿子,从此有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
而这一切,都是来源于她的让步。
唐宁。
我无数次这样想,假如当初唐宁没有给我这个机会,也许第二天,爹娘就会强迫我退学,我不可能继续上学,我也不可能读大学,更不可能成为一个大学讲师,和我现在的老公相识相爱,并最终拥有那样令人羡慕的美好生活。
也许如果是唐宁,她会做得更好,可是她把这个机会让给了我。
我欠她太多。
我今生今世都亏欠她。
那就拼尽全力对她好吧,我的妹妹,我的唐宁,我要用尽今生今世对她好,对她爱的人好,我要努力工作,要出人头地,要让她知道,她选对了人!唐文这个姐姐,值得她孤注一掷的选择,值得她用一生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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