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笑（9）

我在金陵城外的别苑所居的日子，共是一年零四个月。

在这一年四个月中，朝堂的风/波从未平息。江南士族中人在官场上连连遭贬，崔朔却因在战事中接连获得大捷，屡屡受到拔擢。我也曾听过些关于他和我的事情，说他为了依附王晋，竟将结发妻子也抛弃了。关于这类谣言，我从不理会，至今我仍觉得，我与他之间的事情，原不是旁人能够妄断的。

其间我不曾再见崔朔。他也极少在别苑露面，衣食用物，都遣一个聋哑老仆送来。但我是知晓的，夏日午后，我在池中凉亭里午睡，似睡似醒间，只见崔朔的身影静静地站在池边。隔着如雾的莲花，看不分明，但我知晓，那一定是他。

后来我渐渐留意到，他时常趁着我午眠，悄悄来到此处，也不让婢仆知晓，也不多说什么。就像那年在春雪之中一样，静静地伫立着，只是我再也不会轻声叫他进来。但我知道他在看着我。偶尔我贪凉，染了些小小风寒，送来的物件中，也会立刻多了驱寒的药物。在他送来的物事里，仍是有他手书的短笺，他知道我不会看，但仍是将它藏在其中。后来想起，我有时会觉得，终究是我辜负了他。

常住在青山碧水之间，无人打扰，我的心也静了。闲来无事，我会在城郊的山水中走一走。有一次，竟在猎户的陷坑中看到了一只白鹤，我不忍，向猎户买了下来，将它放走。它轻盈地掠过碧水，尾羽剪过白云，盘旋数周，便即消失不见。我看见碧潭之中，犹留着白鹤足迹的波澜，正自一圈圈的漾出来，许久，才恢复成澄明如镜的模样。

在别苑的日子里，我晨起时，总是对着水榭中的一面大水银镜子梳妆。时近冬日，一日晨起，我在梳理长发时，竟看见发间夹着一缕银丝。我放下梳子，愣愣地望向镜中的自己，那时我不过十九岁，却看见镜中的自己眉目间含着一层淡淡的惆怅，如同蒙上了一层雾，再看不清神情。少年时争强好胜，不输男儿的模样，如同前生一般，再看不见了。

我伸手抚住胸口，只觉胸中一片冰凉。长乐十年初雪那日，我在城外策马奔驰时，胸中燃起的那丛野火又到哪儿去了呢？兴许与我一道，被锁在了三冬冰雪之后，再不能透出来。我忽地烦乱起来，水银镜子里映着的，仍是红颜绿鬓，碧水白梅，一日日，一年年，总是永远不会衰败的模样。

我猛地抓起手边的银丝梳子，向着镜中一掷。镜子碎落一地，每一个碎片却仍是一个完满的世界。我忽地觉得，我这一辈子也不过如此——繁花如锦，支离破碎。

那日之后，我便病了。起初只是小小的风寒，渐渐的绵延沉重起来，以致经久不愈。也并不如何沉重，只在深夜时，总是浑身发冷发热，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小猫五花爬上我的床榻，依偎在我的脚边。我感到它的体温随着呼吸渐渐渗进来，不由心中一酸，伸手将它揽进怀里。

小猫被我揽过来，有些手足无措地伸着爪子。我有些不忍，放开手，它轻盈地跃下床榻，转身跑了几步，却又扭过身来，小心翼翼地在我手心舔过。

别苑的日子过得快，我孤身过了长乐十六年的春节，原本病势已快大好，等到上元节前一日，却在水榭里多饮了几杯，受了点风，又在深夜里忽然发起热来。朦胧间，只见孤悬着的月亮，透过窗棂泻进来，如同一地的水银落在窗前，缓缓流淌。

我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于是我抬眼望过去，崔朔一身白色薄甲，带着月色雪色闯进门来。几点细雪飞在我的脸颊上。我这才知道已经落雪了。他带着深雪苦香的气息如月光般流过来，将我包裹住。他身上的薄甲犹带着些许霜雪，我浑身的高热乍然消退了不少，因此我忍不住更加靠近了他，轻轻地将额头抵在他的胸前。

他的肩膀僵了一僵，旋即伸出手来，揽住我的肩膀。我忽地觉得自己如同落进了雪堆里，不由微微出力挣扎。他微微放开我，却仍握着我的手，我却又觉得有些不满足，重又靠了近去，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卧进他的肘弯里。

崔朔的声音从耳际缓缓传过来，比起一年前多了几分沙哑，不再似少年时的清亮，我听见他轻轻说：“远微，睡吧。”

我的心下莫名觉得不妥，在他怀里抬起眼望去。他似乎会错了意，在我肩上轻轻拍着，柔声道：“睡吧，我来哄你睡。”

他一如新婚时，在我耳边絮絮说起北地的各色风物。他的声音里有长岭白雪，大漠风沙，因此更显得天地高远阔大，我拉住他的袖子，不许他停下来。他便也不停，最后他叹息起来，柔软地化进江南的风，他说：“如果有机会，我该当带你去看的。”

我在他的叙述里听见士卒在山岭间蜿蜒而行，山路遥遥，仿佛看不见尽头的征程，岭外传来又一年的新梅香。昔年的那个少年，在江南雪夜的风中，唱起了故地的歌谣。

“当归，当归。”

我在他的声音里渐渐困倦起来，他的声音似乎也十分疲倦，沙沙的从我的耳边响起来，他说他恋慕着我，从永昌十年的那个冬天就开始了。那个下雪的初冬，他看见我闯进他父亲的军帐，眼睛里因为烧着野火而亮得怕人，从那一刻起他便开始恋慕着我。在新婚的那一夜，他望见窗外的细雪，心中便忽地生出了一生一世的妄念来。

他轻轻吻上我的眉梢，像是吻去一片不存在的雪花。他不停地说着，我爱你，我恋慕着你。每当他如此说，我的心下便更空一分。我听见他说，当他决意投奔大魏的那一夜，他的父亲崔靖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我望你一生，平安活着。”

我记起叔母徐微云的面容，兴许天下父母心，都是一般的希望儿女平安。可是身为儿女的，承了如此之重的愿望，心中却未必是甘心的。果然，我听见崔朔凑近我的额际，低声道：“若我自甘平庸，我愿和你一生一世，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他的声音像一粒细小的火种，渐渐在我心下蔓延燃烧。我回想起婚后的两年，我是甘心的吗？我不甘心。天地如此阔大，为何我非要被囿于一方小小的天地？我曾强迫自己心如止水，到如今，终究是又起波澜。

因此我也仰起脸，主动地吻住了他的唇边。我感到他的吻像是极冰的雪花，似是极寒又似是灼热，将我整个人全部掩埋。我的意识也渐渐模糊，坠入梦乡的前一刻，我听见自己似乎对他说了些什么，却又似春水无痕，再回想不起了。

这一觉睡得极是安稳。我醒来时，只见房中帘幕低垂，灯烛未点。只有窗边一盏小灯微微的晃着，崔朔坐在一旁，安静地望着我。我有些不自在，轻轻咳了两声，低声道：“现在什么时候了？还没天亮么？”

他轻轻叹息道：“今日已是上元节了。远微，你几乎睡了一日。”

我这才渐渐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脸上微微一红，又将被角拉了拉。许久，我才低声问：“昨夜，我可对你说了什么？”

他放下手中的书卷，拨了拨灯芯，道：“……也没什么。你说，‘雪停了么’。”

我默然不语，沉吟良久，才道：“上元佳节，今日，你带我出去看看吧。”

他望着我，缓缓地微笑起来，最后，他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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