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夏夜,忽然想起他。
那个夏夜你第一次见到他。是一个瘦削的男孩,个儿还没你高的,身上的麻布长袍袖口也破了。说话声音沙哑,完全不像十岁孩童该有的声线,站在西方古典风格的堂中显得格格不入。爸爸告诉你,他只比你大两岁,你该叫他哥哥;还说他是被捡来的,你才不信,暗自怀疑他是爸爸和外面情妇生的,毕竟你有许多姨娘生的兄弟姐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和你玩,最开始你还呲他,说虽然你是正房太太生的,可是你妈过世的早,你爸也并不疼爱你,他和你玩讨不到任何好处,还不如去和小姨太的儿子玩,他才是你爸含在嘴里还怕化了的孩子。
圆月西沉,你回了船舱。床边的桌板上摆的是纳兰容若的饮水集。你喜欢纳兰容若的风流,更爱他与你一般一生为情所困的困顿。翻开扉页,上面苍劲有力的提了两句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这两句词是纳兰容若怀念自己的青梅竹马。纳兰与表妹初识爱情,可那爱情很快随着表妹入宫而消逝,封建社会那时的爱情最是不堪一击。
其实这本词集是他送给你的。他一向不爱纳兰词,觉得成大事者不能沉溺儿女私情,他喜欢辛弃疾的铁血坚毅。因此三年前那个夏夜他把词集送给你的时候,你还很诧异,而后你才从他口中得知,他要去上黄埔军校,为中华崛起而读书,你气得当场就把词集扔了,没有翻开扉页看到他对你的真心。没想到这本书昨日还是到你手中了。
昨日早上,蝉鸣得让你心烦。爸爸很爱一大家人围在西洋长桌吃饭的感觉,所以你们一大早就围在一起吃早饭。新鲜的牛奶还没入口,西式雕花玻璃门被猛地踹开,来自意大利的玻璃碎了一地,闹出了好大声响。接着浩浩荡荡百十来个人端着枪对准了正在吃饭的你们一家。你惊魂未定,却一眼就认出为首的是他。他衣着军装,腰间别着枪,黑了瘦了也高了,五官也更深邃立体,和三年前比并无大变,这是那眼神再也不是温润如玉,反而满是坚毅肃杀和狠厉。最小的弟弟才五岁,吓得躲到你的身后,大哥大着胆子腆着笑走上前去问怎么回事,走近之后看清楚他的容貌才笑道“这不阿乞吗?都是自家人,这是做什么?”你听的皱眉,距离那个夏夜他到你家已经十年了,大哥都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只跟着你喊你给他取的绰号。
你心如死灰的站着听七姨娘十三岁的女儿凄厉的惨叫,很快你也被一杆枪指着脑袋,可他冲上来就给了士兵一脚。“出发前我有没有说过不许用枪指着她?谁再敢用枪指着她的头,老子要了谁的命!”十三姨娘看他对你有些优待,忙爬到你的脚边抱住了你的腿,哭喊着“荻儿……荻儿,你和阿乞从小玩到大,你求求阿乞好不好,你弟弟才五岁,你救救姨娘和弟弟好不好?”你疲惫的闭了闭眼“他叫叶挺。”“什么?”“我说他叫叶挺,不是阿乞!”
你们家所有人都被拴住手押在重卡后面走路,就像古时候的奴役一般,一路上也收获了不少愤怒的群众的口水。他始终是优待你,拉你同他一起坐在车里。到达政府机关,你家里所有人都被关在警察局的牢狱中,而你被他带到房间里。
冷静下来之后他抱紧了你,几乎是要将你揉碎进他的身体,他说:“阿荻,我们一起生活了七年,我知道你与他的事都无关。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留在我身边,你父亲把你保护的很好,没有人认识你,北城这边战事结束,我就要被调任到上海了,你不是一直想去上海吗?我们可以……”“我选第二个。”
“小姐你好,你也喜欢纳兰词吗?”一个西装革履,头发梳的锃亮,戴着金丝眼镜的文雅男人与你搭话。“是的,他的词很美。”“那小姐最喜欢他的哪句词?”“而今才道当时错。”
下一滴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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