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瑞王爷府中的酒近来频频失踪。
尤其是酒窖里的桑落酒,已然一坛不剩。可是观其门窗均是关得严严实实,只是这酒……就这么一坛坛空了下去。
府内的下人们张罗着晚上捉贼,折腾了几个晚上也不见贼影,可是酒还是被喝了去,人人都摇头叹气,怪哉怪哉。
一•
瑞王爷唐谈睿从书房出来准备回房就寝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了,今晚月色正好,清辉一地,院中小池旁的垂柳树影婆娑,在风中扶摇。
瑞香花的香味在月夜里弥散开来,浓郁得让人一时屏息。
路过环廊尽出的时候,唐谈睿蓦地瞅见了一个人影,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裳,背靠廊柱坐在环廊上喝酒,还看着天上一轮满月,浑然没发觉有人走近。
“你是何人?”唐谈睿不觉皱眉问道,这人不是府中下人,如何混入瑞王府中,还这般闲适地啜着酒赏月?
那人回过头看他,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披散着长发,一双眼睛在月下亮得渗人。
“过路人。”少年扬了扬酒坛,又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满足地叹气。
唐谈睿挑眉,府内守备算得上森严了,他就这么来去自如地路过了?。
“你家的桑落酒真是一绝啊。”少年笑道,“可惜存得不多,不知道明年是否有幸再来一品。”
“原来这阵子让府内酒窖频频失窃的小贼是你?”唐谈睿恍然道。
“小贼?”少年呵呵一笑,摇头,“我叫阿九,差不多是个小贼吧,不过我只偷酒,王府该不会还吝啬这么几坛酒吧。”
说完,少年放下喝空了的酒坛,冲唐谈睿笑:“我明年再来,后会有期。”
转眼间,少年就不见了。
唐谈睿一愣,他自幼习武,看得出这少年身上并没有什么武功根基,可是一转眼他就没了影。唐谈睿眼力不差,确定他既没有跑也没有飞,就这么消失了。
环廊上还放着一个空酒坛,没剩一滴,喝得干干净净。
中
五•
让翠浓把猫窝搬到他的卧房,唐谈睿也累了,几乎是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半夜的时候他似乎感觉到阿九跳上了他的床,他咕哝了一声别闹,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夜已经很深了,原本熟睡的唐谈睿是被近在咫尺的呼吸惊醒的,落在他后颈的呼吸无疑是一个人。
下意识的,唐谈睿一个翻身擒住了那人的双手举在他的头顶,身体压住了那人的双腿。睡得迷迷糊糊的人吃痛,睁开迷离的眼睛愣愣地看着一脸肃杀的唐谈睿。
“谁啊?”少年打了个哈欠,动了动被紧紧箍住的双臂。
借着淡淡的月光,唐谈睿看清了那个人的脸,正是那个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阿九。
“你怎么在这里?又来偷我的酒?”唐谈睿玩味地问道。
少年身上浅浅的酒香近在咫尺,他似乎觉得有些委屈,淡色的唇一张一合,小声否认道:“是你要留我的,这酒自然也就是我的了,才不是偷呢。”
唐谈睿凤眸一暗,反问道:“我什么时候留你了?”
少年嗤笑了一声说道:“你还没认出来啊,我就是你养的那只‘猫’啊。”
从捉到阿九的时候就隐隐产生的预感成了真,可是他还是皱了皱眉说道:“猫妖?哪来的?”
少年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抗丅议了起来:“我才不是猫妖!我是酒魅,你家有几坛陈年好酒一直埋在地下,年数多了自然就成了精,我本来就是这里的妖精,本地的,本地的!”
唐谈睿一直眯着眼打量他,眼神很危险,感觉好似惹恼了自己主人的酒魅小声道:“我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小妖精,你可别找道士捉我。”
见他不回答,反而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酒魅更慌了,战战兢兢地问道:“那……那我不偷你家的酒了,行不?”
唐谈睿还是没有回答,一脸高深莫测,小酒魅哪见过这种阵仗,当即怕了,一双猫儿一般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淡淡月光下倒是有几分楚楚的味道。
唐谈睿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在欺负什么小动物一般,又想到自己被戏耍了这么久,不免有些气恼。
“那……那你想怎么样?”酒魅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下自己倒真像是逼良为娼的恶人了,瑞王爷哭笑不得,戏弄之心顿起:“你亲我一个,我就不追究,如何?”
酒魅的目光闪闪躲躲,好似不大乐意,可是一想起先前瑞王爷阴沉着脸的样子,又有几分害怕,只好老大不乐意地闭着眼睛,撅起嘴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态度敷衍至极。
少年身上淡淡的酒香从呼吸间渗了出来,在夜色中显出几分暧昧来。明明是一张清秀的脸却被他皱成一团,瑞王爷见他一脸不甘愿的样子反倒不知道该如何了,只得怏怏地放人。
酒魅一得了自由便变成了先前的小猫,在他的脚上蹭了蹭,一跃就下了床回了自己的小窝,还警惕地看着他。
眼见着从人变成了猫的唐谈睿也不得不信了,原来他养的不是猫,是酒魅。不过这酒魅,长得倒像是一只猫。
瑞王爷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一晚上还真够荒唐的。
其余的,似乎也只能听天由命了,但愿这个家伙别醉死在酒坛子里。
七
春天很快过去了,京城的夏天总是格外炎热,阿九总是以天气太热为借口待在阴森森地酒窖里,偶尔唐谈睿去酒窖找人还会发现一只小酒魅趴在地上,摇着尾巴喵伊喵伊叫,显然是喝高了。
有次唐谈睿从酒窖里把人捞了出来一起游湖,王府的莲池并不大,夏日莲叶新荷一整片,看起来倒生出几分接天莲叶无穷碧之感。
一叶小舟,婀娜莲花,加上清酒琴音,原本该是妙不可言的事情。
谁知阿九喝得微醉,看见荷花尖上的蜻蜓,顿时玩心大起,浑然忘记自己不是在陆地上,直直扑出了船。
扑通一声落水声,一时间王府人仰马翻的,救人的救人,传大夫的传大夫,还好阿九身体健康,完全没有染上风寒,一觉睡醒又是生龙活虎。
这一转眼已经枫叶飘红的时节了。
天气一转凉唐谈睿就勒令禁止阿九趴在酒窖里豪饮了,非要把酒温热了才肯让阿九喝,阿九皱着眉头不乐意,被唐谈睿狭长的凤眸一扫,立刻服帖了。
阿九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怕唐谈睿,他明明待他极好,可是一旦看着他俊美无匹的面容褪去了微笑换上一片森冷,他就会情不自禁地畏惧。明明是温柔好看的凤眸,一旦冰冷下来却比什么都吓人。
可是如果一整天见不到他,又莫名会觉得不安,他甚至还会半夜特意跑去他房间里,趴在他的床尾舒舒服服地找个位置蜷缩起来睡觉。这个人带给他的,不止是安心而已,还有温柔的对待。
阿九不傻,他知道他很依恋这个人,可是他却不知道这种依恋会带来什么。
他已经喜欢上这个地方了,不想离开了。
酒魅是很恋家的妖精,因为它们通常是从埋在地下的陈年酒中吸取日月精华生出来的妖精,什么地方埋了酒,什么地方就是它们的家。
这里原本就是他出生的地方,就在瑞王爷书房外种满了桃花的地方,那里埋着三坛桑落酒。或许是这个王府上一个主人埋下的,或许是更久更久的以前。
秋日暖暖的阳光让人忍不住想要躺下来小憩,阿九刚刚享用完一坛王府自酿的果酒,清冽的酒香还在口中回荡,他觉得有些醉了,也有些困了,躺在草地上就这么睡着了。
少年睡得香甜,他像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砸吧砸吧嘴喃喃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阳光透过枝桠落在他脸上,斑驳的光影随着风轻轻摇动,一切都是这么宁静美好。
唐谈睿走出书房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他叹了口气,回屋拿了一件外套轻手轻脚地走到阿九身边帮他盖上。
阿九的脸色红润,有些微醺的酡红,颈际雪白,黑发散落在脸蛋旁,看起来纤细孱弱,却楚楚可爱。
阿九是无忧无虑的,这也是唐谈睿最羡慕他的地方。只要有酒可以喝,他就觉得很快乐。至于其他的东西,他从来都不屑一顾。
凡人和妖精的区别或许就是在这里,人总是要比妖来得贪心。
少年不安地皱了皱眉,伸手在虚空中胡乱抓着什么,唐谈睿伸出手按住了他胡乱挣扎的手,阿九像是抓住了什么可以令他安心的东西,满足地哼哼了一声,蹭了蹭草地继续睡,嘴里还念念着:“酒……好酒,喝不下了……”
被当成酒坛子的瑞王爷不觉笑了起来,伸手在少年的额头上轻轻一弹,引得他一阵踢蹬。
温暖的阳光落在少年的脸上,他原本就白皙的肌肤像是上好的瓷器一般散发着温润的光泽,还有他脸上微微的酡红,更平添了几分动人。淡色的唇微微开合,像是呢喃着什么。
唐谈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一刻竟然控制不住俯身亲吻着阿九的唇,湿润的唇瓣微微开合,里面传来淡淡的果酒的甜味,唐谈睿探入了自己的舌,一点点索取他津液中微薄的酒香,像是沉迷在这种温柔又充满无限挑逗的游戏中。
睡梦中的少年不安地动了动,无意识地想要弄清嘴里不停来去的东西是什么,又是吮又是舔的,却越加撩动唐谈睿。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唐谈睿勉强退开来,一手撑在阿九的身边深深地凝望着他。
这种感情,是喜欢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是他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浓浓醉态?还是从他醉醺醺地撞进他的怀里?还是……最初月下环廊深处那个对他摇晃着手中酒坛的少年脸上自在从容的微笑?。
那一瞬间的怦然心动。
这种想要温柔对待他的心情在很早以前的某一刻突如其来,却从来没有变过。
而他后知后觉,此时此刻才真正明白。
原来,是爱。
第二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阿九醒来的时候外面是亮的,他以为天已经亮了,谁知道推开窗一看,外面却是一片银装素裹。
如果是平日里,他恐怕早已高高兴兴地跑去玩雪了吧,可是今天,他竟然一点兴致都没有。
亟亟的敲门声传来,翠浓慌张的声音响起:“公子,你醒着吗?”
阿九打开门,翠浓的眼睛都是红肿的,她哽咽着说道:“宫里传来消息,陛下在寿宴上遇刺,王爷为了保护陛下身受重伤,已经两天了一直昏迷不醒,御医说只怕……只怕是……”
阿九呆呆地站在风口,一瞬间的打击让他忘记了思考,他的脑中只有瑞王爷、重伤、昏迷这几个字眼。
“公子,公子你要去哪?”翠浓的呼喊从阿九身后传来,他浑然不觉,他只知道他要去找唐谈睿,他要救他。
天还没亮,可是街上已经有了稀稀落落的行人,他们像是看着疯子一般看着这个穿着单薄的里衣□着脚在雪地里奔跑的少年,他一脸木然,可是脸上却泪痕宛然。
阿九好像对这冰冷的雪没有丝毫知觉,大雪还在下,落在他的头发上,星星点点的白色。
脑中不断闪过他们相识的种种,最初月下环廊深处的相遇,那个俊美而略带戒备的锦衣年轻人问他是什么人,阿九清晰地记得他回答:过路人。
他原以为他们真的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可是……可是现在这种令人痛不欲生的感觉又是什么?
在王府里他已经习惯了太多原来不曾有过的事情,一个家一般温暖的地方,一个有美酒有美食的地方,一个……有唐谈睿的地方。
那个人不动声色的温柔才是他最不愿割舍的东西,即使他是一个人类,他也愿意陪他一起慢慢老去。
修为不要紧,美酒也可以放弃,唯一执着的,只有唐谈睿这个人而已。
他无法想象未来的人生里这个人会消失,就好像他无法想象如果他的生命里没有了酒会是什么样子。
这一辈子,总有什么是不可以失去的。
唐谈睿。
阿九像是一阵清风一样飘进了高大的宫墙,妖精们都避讳这里,因为龙气太过浓郁有碍修为,可是他此刻也顾不得了,他拉住了几个过路的侍女问到了瑞王爷的所在,又把人打晕了藏在背风的假山后面。
进入到瑞王爷所在的房间的时候,他紧张极了,小心翼翼地弄晕了一旁照顾的侍女。
唐谈睿躺在床上,双眼紧闭,脸色惨白,连唇上也毫无血色。阿九甚至感觉到他身上的生气已经很淡了,隐隐约约的死气开始从他的额头上凝聚,这是极其危险的信号。
阿九吓坏了,小心翼翼地去探他的呼吸,虽然微弱却还在,他稍稍放下心来。
他已经下定决心,哪怕要用他的修为来换也无所谓,只要这个人可以活下来。
掰开唐谈睿的唇,阿九俯身贴了上去,唇瓣相互碰在一起的感觉他此刻无心感受,他催动体内精气涌入口中,缓缓渡给唐谈睿。
浓郁的精气进入唐谈睿口中,迅速让他的身体有了活力,缓慢的心跳渐渐加快,呼吸也有力了起来,阿九这才停止渡气,坐在他的床边默默看着他。
唐谈睿的睫毛微微动了几下,然后那双凤眼睁开了,他似乎还有些迷茫,直到对上了阿九的眼睛。
“阿九?”他的声音很虚弱,还有些干涩低哑。
阿九从桌上倒了一点水喂给他,他这才缓过劲来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阿九坐在床边看着他,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可是他的脸色却比唐谈睿这个伤患还要惨白,手脚冰冷。
身上的雪在屋内炭盆的温暖下渐渐融化了,湿润了他的头发和衣裳,却让他觉得更冷了。
“你愿意等我吗?”阿九第一次这么认真地问一个人这样的问题。
唐谈睿直觉到他的异常,抓着他的手问道:“你要去哪?为什么穿得这么少?阿九?”
阿九摇摇头不说话,浑身冷得都在打颤。唐谈睿想要撑起身体帮他裹上被子,被阿九按住了。
他没有时间了,他得赶快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静心修行,把精气渡给别人这种事情对妖精而言自损太大,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也不会这么做。
阿九强笑道:“唐谈睿,我喜欢你。”
唐谈睿一愣,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了一抹笑容:“我也是。”
“这就够了,你要好好地,好好地活着,等我回来。”阿九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微笑。
下一刻,这个穿着单衣浑身还湿漉漉的少年就这么消失在了唐谈睿的眼前,就像是初次见面时那样,转眼间无影无踪。紧紧握在手里的冰冷的温度,刹那间就这么散去了。
“阿九——!”
春去秋来,岁月如梭,转眼便是三年。
三年能发生很多的事情,例如当年南藩南明王意图刺杀皇帝被拿下,南明王之子起兵叛乱。旧伤未愈的瑞王爷请求带兵出征,陛下担忧其身体拒绝了,他却坚持说自己的伤已痊愈,执意要出征。
陛下劝说不过,只好允了他作为副将出征。王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南藩之乱转眼就平息,瑞王屡建奇功一时声名无二。
想以联姻拉拢这位陛下面前炙手可热的王爷的人不在少数,可是瑞王却一一婉拒了。
他的心里,始终只有一个人而已。
他还在等他回来。
瑞王府没有瑞王妃,酒窖倒是一年比一年大,存的酒也是一年比一年多,王爷还喜爱从各地搜罗来美酒,藏在酒窖中,却从来不去碰。
难道王爷想要开个酒坊?王府里的下人们是这么猜测的。
阳春三月,春意盎然。
瑞王爷早朝归来,骑着马缓缓从平安街走过,护卫们远远跟在他身后,一路穿过平安街。
平安街素来热闹,京城最好的酒楼春意酒坊就开在此处,唐谈睿忽然有些伤感,他曾经还想过要带阿九来此处品一品这里的招牌酒酿,可惜……。
唐谈睿一抬头,酒坊二楼栏杆上的人影却让他一瞬间失了神。
那个朝外坐在栏杆上的少年人一袭青衣,晃着手上的酒坛子对他笑。
彼时尘烟,三月花火。少年脸上的笑容是最绚丽的桃花都比不上的灿烂动人。
忽的,他从栏杆上一跃而下像是一只青色的蝴蝶一般扑进唐谈睿的怀里,然后抬起脸对他笑:“我回来了。”
怀里的人真实的温度让唐谈睿一时间感慨万千,不是梦,也不是这三年间未曾断过的回忆,而是真真实实的阿九。
他微笑,对怀里的少年说道:“家中常备薄酒,只待你回来共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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