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命

他这辈子死了三次……

小时候我们村里有个王老头，双眼失明，左耳还聋了,孤苦伶仃了一辈子，是队里看他可怜，便养着他了。

王老头很奇怪，孩子们都叫他王瞎子，他也不恼，只是每天对着个花手绢自言自语。口里念道:“你什么时候嫁给我啊，什么时候啊”。村子里的人都觉得他是打了一辈子光棍魔怔了，每次还打趣说给王老头介绍媳妇呢。只有奶奶每天会偷偷去找他，给他送点饭，跟他说“你会见到他的”。我很奇怪，问奶奶为什么去找王瞎子，奶奶一听，脸色突然沉了下来，眉间的和蔼也变得阴翳了，什么也不说。

今年是奶奶去世的第十五年了，我从七八岁的小屁孩长成个大姑娘了。回家祭祖的时候，大姑给了我本泛黄的小册子，说是奶奶临终前要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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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桥啊，你不是想知道奶奶为什么照顾王老汉吗，奶奶讲给你听。”

今天学堂里来了个先生，姓林，听说还是留洋回来的呢。林先生长得很高大，但看上去文文弱弱的,皮肤白的像生了病。……王兴林这浪荡子今天来学堂了，虽说我和王兴林是世交，父辈给我们定了娃娃亲，但我却一点都不喜欢他。他每天去那淮河边上，和那的莺莺燕燕玩，还经常给家捅娄子。在学堂里见他还实数罕见。

……

王兴林这浪荡子最近好像变了，他怎么每天往学堂里窜，还天天帮我给林先生送课练，真是奇怪。说到林先生，最近听了些他的传闻，他们说……说林先生喜欢男人。

……

今天林先生课上，周玉突然指着林先生的鼻子破口大骂，说他有病，说他喜欢男的，说他不配给我们授课教书……王兴林坐我旁边紧握着拳头。哐嘡一声，那周玉便躺在地下了，王兴林不知什么时候就窜了过去，大家都吓傻了，林先生本就惨白的脸上更是没有了血色。跑了出去，掉出了那随身带着的兰花帕子。我捡了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

周玉家有钱有势哪是什么好惹的人，第二天就找来些人把王兴林给揍了。等着我跟着王叔叔和爹爹找到他的时候他身边的血都已经凝固了。我坐在他床前守了一夜，是爹爹让我守的，说我俩一起长大有什话能说开。他再次睁眼是第二天下午了，一看他醒了我就喊他，可他什么反应都没有。等他坐起来，看到我在床前，好像被吓了一大跳似的，说:“你怎么在这呢，咋都不出声？”

我一下子愣住了，在他左边用平常的声音喊他的名字。他看了看我，突然笑出来说“你在那干什么呢，哑吧了？怎么不出声。”我们俩都来愣了一小会……他自己好像也发现他左耳听不见，一下子大叫起来，把叔叔和爹爹都喊来了。他像发了疯一样，突然从塌上跳下来，把屋里的花瓶全砸了一遍。我被吓坏了，跑了出去……

……

再见他已经入秋了，他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但他并不难过，我说他被打傻了，他也不恼。他下一秒突然严肃起来，对着我说:“对不起，我不会娶你了”。我心里突然一痛，我一直觉得我不喜欢他，但为什么现在会心痛呢？但看着他那神情，我知道，他是认真的。

这十几年来，我从没见过这么严肃的他。“是因为林先生吗？”我问。他点了点头，一句话也不说。我并不吃惊，我不是没见过谁家公子包养个情儿，只是没见过为了个男人要和人退婚的。

过了好一阵子，我开口了，“嗯……行。我会和爹爹说把亲给退了的。”语罢，我便敷衍说有事先走了。在我走出门的那一刻，他突然说:“谢谢。”语气是那般无奈，我便也释怀了，也许，那心疼只是不甘心吧。

我并没有把这件事跟爹爹和王叔叔说，直说我想退婚。在这个节骨眼大家都觉得他聋了，配不上我了，王叔叔也不好意思再提了。

……

后来他跑了出去，坐船去了西洋；林先生我也没再见过了，大家都说他不堪耻辱上吊了，但我知道他一定被王兴林骗走了。后来他给我来信，说他们过得很好，还给我附上他们的照片。照片上他俩在树下牵着手，林先生看着镜头，而王兴林正宠溺地看着林先生，那眼神温柔出水了。我问他不恨林先生吗？他说不，他愿意为林先生付出所有，哪怕是生命。原来的那个他死了，还陪上了一只耳朵。

……

再次见到他是个土改时期，王叔叔作为地主被手底下的人个批判死了……他回来料理后事。大家好像还不解气似的，看到他和林先生在一起，想起了以前那些流言蜚语，非要批判他们俩。

时间定在今晚，要在河边的台子那批判他们。此时已非彼时，我已经嫁人了，我先生待我极好，也听我讲过王兴林的故事。他说：“去见见他吧。”我没敢去。

等到批判完，大家都回来，他们被送去干活时，我去见了他。他们要分开了，一个留在这里，一个发配去西边。我本想让他留在这里，我还可以帮帮他。他一口回绝，递给我了个手绢，说那是林先生给他绣的，他要去干活害怕弄脏弄皱了，让我给他收着。听说他在那干活的队里不服软，听不得别人说林先生不好，叫人给打瞎了眼睛。他又为林先生死了一次，这次陪上了一双眼睛。

……

林先生本就身体弱，在队里根本干不动活，不久就病倒了。队里也不可怜他，还硬生生的给他安排重活……

林先生也许感觉到时间不多了。他把我叫过去，跪下求我，求我不要告诉王兴林他要走了。他说:“你别告诉他我走了，他那个暴脾气肯定又要闹。他已经为我搭上一个耳朵了，不值得再搭上条命。”

他苦笑了一下，提到王兴林，他眼里还泛着光。“他就是这么个人啊……你告诉他我逃走了，不会回来的，让他死心吧。”

我看着他，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林先生是那么干净，像兰花，洁净，温雅。我没有说话，只是把手绢给了他，他看了看，笑了。晚上林先生走了，手里紧窝着那手绢，走的安安静静。像极了初见时的林先生，洁净，温雅，是记忆里的那个林先生。

……

他回来过一次，在林先生走后的第二个月。他一个人坐在那条河边，被我先生看到领回来了。他问我：“林先生呢？”

我不知道怎么答，我把林先生交代的说了。看着他暗淡下来的神情，我知道，他这次心死了。我不忍心看他这样颓废下去，我说:“林先生让你好好过，他希望再见你的时候你是幸福的。”他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他问他的手绢呢……我强忍着眼泪，把原来捡到的那兰花帕子给了他。

……

他心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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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那里没有偏见.”这是册子上奶奶写下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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