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相对性

他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我见第一面就知道。

柔软的黑发，毫不掩饰的孩子气的笑容，在阳光下发亮的白衬衫，背着一个随处可见的黑书包，帆布鞋，走在路上哼着不知名的歌。

不看路，差点撞在电线杆上，是我一把拉住了他。

那时候，他20岁，我32岁。

差了整整一轮，他却从来没有把我当大叔看。会在我围着电脑工作久了的时候，过来黏在我的身后给我捏肩，捶背，或者沏上一杯神清气爽的茶。工作忙的时候，他不会有一句多余的话，挤好的牙膏，摆好的毛巾，温度适宜随时可以洗澡的热水，一尘不染的客厅和卧室，都是他不动声色的温柔。

当然，他也总有孩子的一面。

一到了夏天，就会从菜市扛回一麻袋的西瓜当粮。休假的时候把你拉到游乐园坐摩天轮，一起吃一个棉花糖。客厅里面电视永远开着，放着葫芦兄弟和黑猫警长。晚上睡觉前，会拿着看了一半推理小说，乖巧地钻进被窝，让我给他念上一段，往往念了两页，他就沉沉地睡在我的怀里了。

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了三年。

他是孤儿，靠着各家救济考上大学，大城市里孤身一人，毕业后找了工作，自然而然就搬到了我家里。

他从来没有问过我关于未来，关于婚姻。我也就没有提，可能还需要时间，因为我最后给出的答案，是要对我们的一生负责任。

我很喜欢他。

年轻的温柔恰到好处，不会灼人，不会疏离，像是温暖的血液一点点流到了全身各处，透着晒过阳光的味道，总是出现在你最需要的角落。让人在这金钱庸碌的大千世界里，可以找到一处栖息的地方。

我想他大概也很喜欢我吧。我知道他的眼睛不会说谎。那么毫无保留的温柔都给了我，那么柔软的身体依赖地靠过来，那样细致入微的观察和陪伴，我知道这都不会说谎的。

他爱我，我也爱他。

他走的那一天，我在上班，给一个筹备了很久的项目收尾。我记得他出门的时候兴致昂扬，还是背着那个黑书包，套着白衬衫，帆布鞋，我还笑话他，说他这一身都三年了，没一点新鲜。他朝我哼了一声，出门的时候还有点生我气。

他说，去年的那个卖瓜大爷又要回来了，他要早去，再扛一麻袋回来。

我嘱咐好他路上注意安全，收拾收拾，也准备上班去了。

项目完美收官，领导对我这个小组的业绩很是赞赏，我松了一口气，回到办公室休息，手机铃声却突然刺耳响起。

是医院打来的，问我是不是杨朔的家属。

我没顾所有人的眼光，狂奔着，手里攥着电话，一路跑出了公司，打车飞速赶到了医院。

手术室外长长的走廊，没有人影走动，只有两个警察低头坐在椅子上，见我来了，起身走过来。

我的脑袋里面轰鸣不断，其实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机械地点着头。

“您就是杨朔的家属吧。”

……

“是这样的，今天上午十点左右在友谊菜市，发生了一起拐卖儿童事件，歹徒趁其母亲不留意，蓄意拐走儿童，是杨朔先生发现了歹徒的犯罪行为，当场正义地阻止了……只是歹徒顽强抵抗……杨朔先生腹部中刀，刚刚已经宣布了……抢救无效……您节哀。”

……

我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他也没来得及同我说最后一句话。

苍凉冰冷的房间里，我最爱的人，身上被一片死寂的纯白覆盖，穿着他最常穿的那件白衬衫，头发还是那样柔软，只是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笑了。

我大概理解他，只是不想那个小姑娘，变成和他一样的孤儿。

可是，可是啊。

要我怎么办呢。要我怎么办才好呢。

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一个人操办完简单的葬礼，看着他灰白的墓碑落成，上面有我最爱的人，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上的他，还是笑着的。正巧是遇见我的那年，20岁，青春正好。

同事们都说我老了十岁，我还不信，直到有一天偶然照到了镜子，才突然发现自己新添的白发与细纹。真是老了。

时常还会想起他。于是。

到游乐园坐摩天轮的人成了我，吃棉花糖的人成了我。电视里的葫芦兄弟和黑猫警长也是我放的。还会一个人把那本推理小说念了一遍又一遍。

时常还会走在马路上四处张望。

会不会，不会有那样一个人突然出现。

柔软的黑发，毫不掩饰的孩子气的笑容，在阳光下发亮的白衬衫，背着一个随处可见的黑书包，帆布鞋，走在路上哼着不知名的歌。

他会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我见第一面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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