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血雨

枪声响起的时候，她的神识犹然像是一具浪里浮沉的艳尸，在累累往事渊积而成的泪涛血海里颠沛流离。

是一弹凛冽破风的寒铁承疾豹之势，在一七雪亮的月芒的冷照下、在死神漠然森冷的瞳注下，铿锵撕破了夜的绸纱，又“砰”地撞上了她那场十年不老的痴梦，撞上了那副素来绝情向她的挺拔脊背，也一刹击碎了她苦心熬忍多年方才捻塑而起的裂隙斑驳的一碑恨意。

单薄的身骨被大力锢入一人掌中，双肋为勒，生涩的痛意催的她啮紧了唇瓣，她本能地去推面前贴面的胸膛，却发觉他竟将这情牢铸的坚实至此。直至方时，她始才发觉，原来，在她踽踽独行于人世荒野的这整十年里，在无数个任相思与恨钩织而起的饮月而泣的无眠之夜里，在她故作释然、扬眉挽笑的旖旎华光与胭脂风月里，当年那个十七岁的白衬衫少年藉由明朗一笑在她心底种下的那只咒决，竟从未真正得流散而去。

随髓骨蔓延，缘血脉而生，每一寸刻意相忘的时光都无声无息地镌入了魂灵。逝水落花，大江东去，她自以此爱已在他一次又一次漠然的冷睇里伐木成舟，托载着颗寒灰枯死的心流散去 了彼岸荒草丛生的疆界， 却不知它竟已化松烟入墨，在生命的残帛上淀凝成了一笔又一笔写不尽的情意。

为何?为何?

艳裙失华，妆痕已败，数十分钟之前，她尚且裹红簪银，在一厅华辉摩丽之中忍泪滋笑，接下他的冰冷如斯、他的冷言寡语。那时，她怀着一颗勉力伪以洒然的情虚之心，自饰起一副明媚朗丽的笑颜，走上前去，却还是在他一眼邃凝之下，再度溃的淋漓。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放下。

小姐，如今，我已结婚三年了。

她在他的锋刀烈马下铩羽而归，像是一只堪堪翅扬却遭雨注的稚鸟，她青涩，她张惶，她无措，可任凭这些年来她履历千川，几渡尘世繁华，任凭她的眼中已可纳存百万里山澄水净，在他面前，她永远是从前那个拧帕羞赧的女儿模样。

可是为何，素来对她薄情寡义的他，会在她遭一弹袭命之际，拼死挡在了她的面前?

为何?为何?

她颤颤抬起手，抚上他冰色的唇峦，指接一点腥红，溅出万朵银花，眼泪扑簌簌落得那么自然，自然到她一时已忘记自己正决堤泪洒。夤夜如漆，窄巷幽深，灯黄昏昏，而眼前是一片绸缪浓重的青烟白雾，是一片漫漫茫茫望不到彼岸的水泽。曾经，她亦曾几次想过提裙除履，以性命为桨，去生生把这桩缘桥未到的情河膛渡而过，可彼岸那无数次遥遥相望却又绝然转身的身影,早已让她的心熬磨的几涝几涸。

“你。你。

一字肝肠寸断的凄呼尚未破口而出，她突然看到自己的身子又被大力地搡了出去，翻飞的亮红色绸面礼裙像是零落在第一场冬雪里的孔雀蛱蝶，他的气力好大，直将她搡的跌出去了数步，身骨分离之际，窄巷中再度响起一声皆一声的雷霆之鸣，于是跌落出去的她便眼睁睁地看着他又中数枪，看着无数颗子弹将他连连贯穿，看着他纤尘不染的西服衬衫上绽出一朵又一朵鲜艳的血花，看着那副曾经挺技俊逸的松竹之躯在她面前千疮百孔。

“不!!!!!!!”

在这漫漫婆娑的十年里，你一生都不曾拥紧我，只有方时的那一刻，可你却再度推开了我。

为何?为何?

泰山倾颓的瞬间，她方才如梦中惊起，拔足奔了上去。

生命像是一万多玫瑰齐齐凋敝的荒圃，瑰丽散的凄迷，月色纷霏如雪，满腹情涛捧起两盏熠熠的痴星滚滚奔淌而去，在来世相逢的断崖之 上， 洒成一场生死 与共的血雨。

他倚在墙根下，周身浴血，面目腥红，狼狈的像是一只伤重濒死的兽王。他望着她，唇瓣颤颤，声出之际却带动满身伤疮刮骨牵筋的痛了起来，他倒抽了一口气，纵便腹有千言也早已被他封葬在了心底，终究只送出了一个字:

“抱。”

所有精心矫饰而起的伪装乍然崩若山塌，他望的痴然，像是要把一生的亏欠都尽数偿还在这临终一眼。原来爱至极盛处，再沧桑的人也会还出孩提之相，任他多年挥戟扬沙、效悍将立马，在风云诡谲的商界里战勇征伐、恣意圈划，他依然会在她面前卸下冰冷裘甲，做回那个失她之夜抱臂低哭的孩童。

恍然间他才明了,若他的生命是一场看不清所爱的迷局，而今的不得善终便是神明赐子他的最后一场救赎。

锁臂拥紧的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了很多事。

那一年，他们第一次遇见，一个风流朗逸，一个怯懦沉闷，一朝四目相对，便牵起了亘古不变的情愫。

那一年，樱花树下的白衣少年矮身献吻，唇吻相接之际，他在她的心底埋下了第一颗玫瑰种。

那一年，他化身向蜜而行的雄蜂，为名利所使，一刀断绝她这平平无奇的旧爱，纳富贵新人在侧，得岳丈助益，一个初出茅庐的稚涩青年却成了业内最前途无量的新英。

她。

那一年，他第十次不远万里迢迢地找到了

她。

那一年，他第一百零一次对她说从未爱过

这一年，他犹在旧情与新爱之间逡巡辗转，他亲手把这场已成为她的耻辱的情感缠进了他的蛛网，而她，早已自认为下贱、自视为蚊蝇。

这一年，是她痴等的第十年。

情苗萌于无缘之土，则非血便灌不出无果之芽。如果辜负是一簿势必要被笔笔清算的罪账，那他早已注定以死为价。

哭音凝成一段总算落下篇章的怨笛之音，在月夜的寒风里、血雨里，飘来荡去。

渐渐地，他在她早已做寒灰枯死的心口冷了下去。

这一年，她总算不必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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