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地,明明中午还晴朗着的天气,此刻却是阴了下来。天穹之上的云层并不算厚重,远不到遮天蔽日的浓墨重彩,但那灰蒙蒙的日光,却是来得比阴雪的日子更晦涩些。
接到女皇召见命令的星缇纱坐在马车中,她看着车窗外的景色随着骨碌的车轮声划过那晶莹剔透的窗口——点着炭火的车厢内,水蒸气遇冷凝结于玻璃窗上,似乎将那车窗外的一切模糊成了混杂以人间烟火市井喧嚣的温软岁月。
星缇纱抬起手抹去水雾,与往日没有任何区别的歌秋罗街巷映入眼帘。
大路旁被驱赶开的人衣衫褴褛,捡马粪的孩子赤脚生疮;小巷里因为患上脏病而无法谋生的妓女乞求着鸨母的怜悯,蹲在墙角的少年等待着行窃两个铜板以果腹的时机。
灰色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一如往常的景色在行进马车的车窗中出现后又逝去,低矮的民居与这一切逐渐被装饰着华丽浮雕的贵族府邸取代,只不过那些高广门庭外的石阶之下,仍然是与方才并无太大区别的世界。
——怎么会没有区别呢。
星缇纱轻轻叹了口气,收回了目光。
大抵在没有见到那个异世界华夏国举国欢庆的上午之前,她也会觉得富人区与贫民窟的景象有着天壤之别吧。
星缇纱的目光在羽睫的阴影笼罩中似有明灭,她想摸一摸那台装载着异世界资料的机器,却想起来自己贴身口袋里的手机已经交给了萝丝保管。
会实现的。
星缇纱没有抬起的双手不自觉地握了起来。
华夏国的前辈们能够创造的一切,那些宽敞的公路那些飞机汽车,以及最重要的人人平等所有人都能吃得饱穿的暖的生活,我们也一样能创造出来。
一定会的。
“殿下,小心脚下。”
“好,谢谢。”
马车最终在驶入皇宫庭院后停下,星缇纱提起裙摆搭着莉娃的手下了马车。
莉娃随后为她披上了当日劳罗拉小姐送的皮草。
“姐姐!”
迎接的侍女和侍者们一句“恭迎帝姬殿下”还没说完,雪蜜儿已经提着粉色带荷叶边的裙摆蹬着一双小高跟噔噔噔一路冲到了星缇纱面前。
“姐姐,你等一下!”雪蜜儿也不知是急的还是跑的,抓着星缇纱手臂才刹住脚步站稳的她,小脸通红说话都上气不接下气,“是、是劳罗拉侯爵家族的人来找了妈妈!姐姐你——”
“劳罗拉家族?”
星缇纱微微皱了皱眉。
萝丝家的人这个时候怎么会来?
上一次这个时间段……北境并没有发生什么重大的战事啊?如果是安霁丽纳伯爵战败身死丢了整个伯爵领的这件时间上最近的事情,那至少也是明年——
不。
不对。
上一次伯爵领地丢了的事情,是自己继位之后正式接触军政大事,方才从朝廷官员那里,连同无数起北境农民起义的情报一同得到的报告。
到那个时候,北境早已陷入了血族入侵与农民起义夹击、硝烟四起的混乱局势当中。
而虽然自己与萝丝在同一个班级就读,可毕竟侯爵家族小姐与侯爵家族真正理事的人,还是有着巨大的差别。此时身为帝姬的自己,如果私下结交甚至仅仅是私下会见劳罗拉家族中有权力的成员,是很容易被那帮虫豸扣上“心怀不轨”的帽子的。
也正因如此,上一次即使是与萝丝的交集也不算多,更不用提接触劳罗拉家族的其他人。而困于文官们无孔不入的所谓监督检查,萝丝无论是上一次还是这一次——这一次直到此刻的时间,也都没有“在都城私下接触家人”的行为乃至机会。
而当星缇纱继位,北境局势早已糜烂致无法挽回的地步,即使拼尽全力,也只不过勉强延长一点帝国最后余晖消失前的时间罢了。
但无论是如何大厦将倾,在最终一刻到来之前,这些虫豸是绝对不会放弃为自己谋取名利的。帝国财政支出,身为皇帝星缇纱不可能不过问。
而他们挪用公款建造府邸私宅养情人买奢侈品大捞特捞之后,做的假账在帝国一天天走向衰弱之中,必然有暴露的那一天。
那么,要怎么才能在这位刚刚登基的小皇帝面前蒙混过关呢?
很简单,虚报一个开销项目就可以了。
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操作算不上稀奇,更何况除此之外,或许更有彻底切断星缇纱有效联系武勋管控军政之手的,进一步意图。
而在此之前,“上一次”的自己之所以完全没有听到这个消息,更有另一个原因——如此大的败仗,连丢两座城池且这么多人沦为血仆的事件,自然是会被朝廷尽量保密的。
即使对于此时的歌秋罗帝国而言,收回领土早已无望,只不过是能拖一时是一时了。
与有着发达便捷的通讯途径“互联网”的异世界不同,在歌秋罗,朝廷想要对全国上下隐瞒这么大的一件事,尽管困难却并非完全无法做到。
而自己上一次不过是个孤立无援的帝姬,他们只要说服了——亦或者骗过了女皇,并找到地方安置那些逃回来的幸存者——如果有的话——就完全有办法瞒住星缇纱。
至于上一次女皇究竟是怎么想的、教会和文官们是怎么做的,此刻已经无从知晓当时的细节。可如果将这件事情的时间点放在此刻,就完全解释得通那个时候如雨后春笋一样一夜之间遍地开花的北境农民起义了。
星缇纱清楚地知道这帮贵族会怎么完成“保密工作”。
秘密,都是因为人才会泄露的。那么只需要把人拦在帝国的北境防线之外——至少不让他们穿过劳罗拉侯爵家族领地等三个以东西走向分布的防区,不就能够物理上地断绝泄密的可能性了吗?
然而毕竟农民可不是被彻底奴化了的奴隶,他们因为贵族的无能一夜之间丢了家园土地死了亲人朋友,还很可能是因为所谓的保密需要,而被当成奴隶一样的苦役——亦或者是直接当成奴隶,放在北境防线外最危险的地方工作……
谁还能忍?
上一次官员们的报告中,这些起义的开端几乎是与伯爵领地的事情同一时间发生的。当时星缇纱并没有意识到事情有什么不对,之后更是在北境防线彻底崩溃后一路南撤且战且退。
如今看来,这压死帝国的最后一根稻草,就在此刻之前,已然落下了。
只是不知道对此必须负责,至少是指挥有误责任的劳罗拉家族,对此是什么态度。
星缇纱估算片刻,按照急报跑马的速度,来报信的人肯定是在萝丝出门后至少两个半个星期之后出发的。
罢了,多想无益,且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再说。
“母皇陛下这么着急见我恐怕是急事,有什么事情一会再说吧。”帝姬半眯低垂片刻的眼睛刹那后眸光一转,随即抬眼看着眼前抚着胸口喘气的小公主,“你该上课就上课去吧,这里有陛下和我。”
用不着你这蠢货在这添乱。
说罢,星缇纱轻轻拍了拍雪蜜儿的肩膀,用若有若无的力道将后者轻轻推开之后,她提起裙摆大步流星向前路踏去。
怕是这一次,看到了星缇纱以工代赈做法,还有她那日面对教会与文官时见招拆招处事不惊能力的女皇陛下,也并不想任由这些虫豸摆布。
即使星缇纱只有十三岁,此刻根本不可能做出多大政治建树。可相比于帝姬谋反逼宫,恐怕女皇更不愿意将一个只剩下最后一丝气息的帝国,交给什么都不懂的帝姬。
更何况,哪怕有一线机会,总是要搏一搏的。
文官和教会一旦得到消息很快会有所行动,打了这个时间差的女皇必然是早已有所思虑。那么联系上流民安置问题,就完全可以解释,为何这一次,对星缇纱重生一事毫不知情的女皇,会在这里做出与上次完全不同的决定了。
星缇纱只觉得头皮发麻,若不是如此阴差阳错之下,只怕这一次,她仍然要被文官和教会给蒙在鼓里!
咖啡色的夹棉裙摆还有它之下层层叠叠的裙撑,在帝姬迈开那大步流星的步伐中摆动起波浪般连绵的弧度。接到召见便叫停了奴工们尚在准备阶段建造水泥窑工作的星缇纱,踩着那双用魔法凝结出来可拆卸的金属高跟,将雪蜜儿甩在了身后。
她没有看到雪蜜儿欲言又止,焦急地瞪大眼睛蹙着秀眉几欲落泪的表情。
姐姐……
雪蜜儿低着头看着自己抓着裙摆的双手,咬着嘴唇的她抬起头只看到自己姐姐没有一丝犹豫的背影。
妈妈真的要这样做吗?
为了皇族,为了帝国,就要用姐姐的婚姻和幸福做代价吗?
姐姐还没满十四岁!妈妈怎么能把她嫁给比她大了一轮都多的勋戚?!
姐姐已经为了工作,为了安置流民,连读书的时间都没有了,为什么妈妈还要这样做?
为了帝国,难道姐姐就不是帝国的人吗?!
而且……
雪蜜儿看着星缇纱在恢宏大气的宫廷庭院那雕塑与建筑的掩映中远去的背影,不知怎的,只觉得自己胸口像是被什么压住了一般地难受。
姐姐……是不是早就知道并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呢?
身为帝姬的她必然是要与武勋联姻,而公爵之下地位最高的劳罗拉家族,并没有和姐姐同龄的少爷。
姐姐她……
那几天在学校,姐姐的反常表现,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呢?
对啊,即使姐姐是帝姬,又怎么可能这么坦然平静地面对这一切。
这几天姐姐一直没有来学校,恐怕也是因为这件事梗在心里无法疏解吧。在那些平民中间,她至少不必要面对自己身为帝姬的压力。
可春天已经快要来了,一旦春天结束入了夏,姐姐就马上满了十四岁可以嫁人。
姐姐……
少女帝姬那并不高大的身影终是登上了石阶,雪蜜儿第一次觉得自己身为魔法师而拥有超乎常人的视力是如此地令她难过。她清晰地看着那个披着北境武勋风格皮草大氅的身影,一步步走入了母亲所在的宫殿,而后那雕花华丽的门被侍者平缓关上。
姐姐……
雪蜜儿抚着自己的胸膛,人生初次感觉到这种无力与悲伤混杂情绪的她,在那压制呼吸的沉重中,几乎是下意识地,无声地向大圣女祈祷。
亲爱的大圣女啊,拜托了……如果可以,请让这个冬天一直延续下去吧。
“冬天仍然没有结束,这样下去……”
“臣参见陛下,见过沙克德•克洛伊亚•劳罗拉卿。”
帝姬见自己的到来打断了女皇与沙克德的谈话,便直接抓紧时间向女皇提裙鞠躬,而后与沙克德相对行礼。
“末将见过帝姬殿下。”
“好了。”女皇那“不要多礼”的手势和提醒显得有些急促,“现在不是多礼的时候——星缇纱,过来。”
那是一张被放在桌子上的歌秋罗地图,帝姬顺着女皇的手指看向最北端的边境线。
“安霁丽纳伯爵领地,全境沦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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