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衣.夜阑月

除夕。

车马如龙，游人如织。高悬的天灯写满了愿望，一愿心想事成，二愿阖家团圆。

窗户上贴着朱红的剪纸，隔绝了冬夜无边的寒冷。

酒酣饭饱，满满的一桌菜只剩下一条鱼还完整地在桌上，寓意着年年有余。

长辈拿出红纸包交给孩子们，孩子们吵着要出去放鞭炮。

于是一家人到了街上，鞭炮的引线被点燃，孩子们捂着耳朵，在母亲的怀里咿呀跳呀，又害怕又期待。

你听见了吗？鞭炮的声音。

暖暖：我觉得鞭炮声有点吵。

你也这么觉得吗？

很吵。

吵得人睡不着觉。

除夕，是戏班子一年到头最冷清的一个夜晚。

有家可回的人走了，连师父也懒得留在戏班里。

无家可回的人留着，无话可说，各自睡各自的觉。

寒夜很冷，一点一点钻到骨头里去。

我从床上怕求礼物，月色像满地落霜，墙角的夜阑寂静地开着，在无人知晓的时刻。

外面的世界无论多么热闹，都与这里无关。

万能龙套：阿青？

我不喜欢别人叫我这个名字。

万能龙套：外面冷，傻站着干嘛？

薛婆婆穿着泛黄的围裙，要来拉我。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万能龙套：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快进来快进来。

为了不让她继续拉我，我跟着她进了厨房。

厨房点着灯，昏黄的灯光驱散了一点寒冷，也有可能只是错觉。

万能龙套：今天是除夕。以前我儿子还在的时候，家里没钱，除夕就下几碗面，加一点肉丝，碗底埋一个荷包蛋。只是这样，他也一个劲地说，“好吃好吃”呢。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如果他还在，现在大概也和你一般大了吧。每年除夕，我都会下几碗面。阿青，这碗给你。

薛婆婆看着我，也或者是透过我，看着她的儿子。

万能龙套：快趁热吃了吧。戏班的这些小伙子里，你平常总是吃得很少，那么瘦，身体会吃不消的。

面条在我面前散发着热气，荷包蛋煎的金黄。

万能龙套：吃了这碗面，健康长寿，希望我们阿青来年心想事成。

我端起了碗，手心传来温热的触感。

万能龙套：以后你晚上饿了找我，我给你开小灶。谁都不告诉。

我不喜欢听别人的故事，也不喜欢吃面。

只是除夕的夜，太冷了。

顾府的花园里，临时搭起的戏台上，一出好戏如火如荼地排练着。

我穿着戏中的锦衣华服，拖着逶迤延绵的唱腔，那剧中人仿佛活了过来。

顾司长正在台下看我排练，他那精明的小眼睛盯着我，八字胡微微抖动着。

演出结束后，我走下舞台，顾司长已经在后台等着我。

万能龙套：好！好！果真是一副好嗓子，好容貌。

秦衣顾司长说笑了。

万能龙套：不过……唱的再好，在一个小戏班里也没什么前途。现在有两条路摆在你面前，一条是出人头地的翘楚，一条是再也无法登台，秦老板，要选哪一条呢？

秦衣顾司长，说得对，在一个小戏班里怎么会有前途。人，当然要往高处走。

万能龙套：秦老板是个明白人。那就这么说定，可有劳秦老板了。

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咬字里却透露着凶狠，他在威胁我。

低贱的人，从来没有选择的资格。

秦衣司长发现，我定会，完成任务。

暖暖：司长要你做什么？

杀人。

顾司长与前任司长勾结收受了不少贿赂，自从新局长上任后，在没有了暗中谋利的机会。

顾司长才会起了杀心，欲取而代之。

张局喜欢听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在张局长生日当天，他会将我送入张家唱戏祝寿，然后让我……伺机下毒。

暖暖：那……你会去杀人吗？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这几日，天黑的特别晚。回到戏班的时候，仍有淡淡的晚霞斜照在院子里。

夜阑还未开，不喜欢吵扰嘈杂的阳光，于是冷淡又疏离地紧闭着花瓣，等待夜晚。

厨房里做饭的薛婆婆叫住了我。

万能龙套：阿青！

秦衣我已经不叫阿青了。

万能龙套：你看我，年纪大了，习惯老改不过来。秦衣，秦衣，记住啦。

万能龙套：我知道你最近很忙，老是忘记吃饭的时候，你看这时候又过了饭点，那群小子抢起饭来一点情面都不留。

秦衣我不饿。

万能龙套：怎么会不饿呢！这孩子！

我不喜欢被叫做“孩子”。

万能龙套：我特地给你留了饭，还热呢。老是不吃饭对胃可不好，以前我家那口子也总是吃一顿饿一顿，身体不好的时候再后悔，晚了！

万能龙套：你可不要仗着自己年轻，整天糟蹋身体。忙了更要吃饭！

薛婆婆总是这样，只是一个劲地说话，也不听别人的话。

很吵。

万能龙套：阿……秦衣，来来来，进来吃饭！

如果我不跟着她走进厨房，她可能会一直这么吵下去。

万能龙套：这才对嘛！来，这是饭，还有留下的菜。对于这个年轻小伙子来说，一点都不多。快吃吧！

这时，有一个人正好路过了厨房。

万能龙套：哟！这不是秦衣吗？你怎么回来了？听说你马上要去给张局长表演了，厉害厉害，苟富贵勿相忘啊！咦，今天的饭不是都吃完了吗？好哇，老婆子，你偷偷给他留饭，故意不给我们吃！

万能龙套：去去去！有你什么事？！

万能龙套：是啊，有的人马上要攀高枝了，可不得巴结着？（戏子甲）

万能龙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老婆子，总是给他留吃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你儿子哩！你以为巴结了人家就能鸡犬升天吗？

万能龙套：你看他那个样子，看得起谁？他谁都看不起！

万能龙套：阿青不是那样的人！我也不是那样的人！阿青很乖，不像你们！（薛婆婆）

她又忘了，我不叫阿青。

秦衣我吃好了，谢谢。先回去了。

身后还传来喋喋不休的争吵声。

很吵。

去张府唱戏的那天，天色阴沉，空气潮湿，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戏服的袖子里，藏着已经准备好的毒药。

暖暖：你准备在酒里怎么下毒？

接下来你就会知道了。

我踏上戏台，张局兴味盎然地等待着大戏开场，他旁边坐着的顾司长则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看着我。

秦衣福禄寿长天，休说满孙堂，怎迎圣上临贺吉日。花团锦簇地，看那满床象笏，尽是百官觐见庆生辰。

一曲唱毕，满堂喝彩，张局长更是哈哈大笑，不住叫好。

这出戏的最后，设计了一个特别的情节。

我看准时机，走到张局长面前，还穿着精美的戏服，缓缓地朝张局长行了个大礼。

秦衣戏文里，我不过是个假王爷，今日斗胆向“真王爷”祝寿。愿张局长年年今日，福寿无疆。

万能龙套：说得好！（张局长）

说完祝寿词，下一步就是为张局长祝酒了。端着酒壶的家仆上前，递给我。

秦衣这是什么酒？

万能龙套：我们张府的酒，当然是最好的竹叶青。（家仆）

秦衣素来听闻张府里的竹叶青是一绝，秦衣也很爱喝酒，今天有幸尝上一口。

掩映在戏服的宽袖后，我迅速地在酒壶壶口涂上毒药。

倒酒时，毒药自然会进入酒中。

我倒好两杯酒，一杯递给张局长。

端着酒杯行礼之后，就在酒杯靠近嘴唇时——

秦衣等等！

万能龙套：怎么了？（张局长）

秦衣这酒似乎有问题。竹叶青酒味醇厚，这酒虽然还是竹叶青的味道，却差了不止一点。

张局长细细一闻，确实如此。

万能龙套：怎么回事？！这不是竹叶青的味道。

身边的人立刻将酒撤下去，片刻后有人匆匆赶来在局长耳边耳语了几句，张局长的脸色立刻阴沉得可怕。

万能龙套：刚才的酒里……有毒！

在众人的一片恐慌里，我看着顾司长的脸一点一点阴沉下来。

就像这即将要下雨的天色。

暖暖：你真的是想救张局长吗？

从头到尾，我都只是想活下去。

如果我下毒，张局长死了，顾司长一定会让我成为替死鬼，杀人灭口。

如果我不下毒，顾司长更不回放过我。

暖暖：现在你没有下毒，顾司长会报复你的！

指出酒有毒的是我，如果之后谁要杀我，势必就证明他是下毒的凶手，张局长一定会追查到底。

而且现在的我，可是张局长的救命恩人了。

他不敢。

我的这出戏，到此，才算是终了。

张局长赏了我很多东西，并且再邀我到他家去唱戏。

还说，可以为我换一个戏班。

暖暖：哇，你很厉害呢！

我也以为我很厉害。

自以为的聪明。

我以为自己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

我以为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暖暖：难道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后来……

后来。

你或许可以以为这就是最后的结局。

接下来的故事，你还想听吗？

暖暖：嗯，我想听。

好，我告诉你。

那场阴沉的雨，直到第二天才倾盆而下，又倏忽而止。

夜晚，雨后的空气应该很清新。

我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厨房的灯还亮着，那盏灯总是亮着，无论除夕还是夏至。

天冷的时候，下雨的时候，黄昏的时候。

那天，一切都很安静。

很久没这么安静了。安静得让人不习惯。

夜阑在这片安静中盛开着，从来没有开得那么好看。

怎么会那么安静呢？

平时一直都很吵。吵得让人心烦。

在雨后的清新里我闻到了一股我到。

暖暖：什么味道？！

血腥味。

从厨房传来的血腥味。浓重的血腥味。

我看见——薛婆婆死了。

灶台上的血一滴一滴坠落在地上。

有人告诉他们，戏班里，我和薛婆婆走得最近。

暖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留下了字条，上面写着，这是惩罚。

现在，再也不会吵了。

无论黄昏、夜晚，还是除夕。

再也不会有人非要我吃一点都不喜欢吃的面，再也不会有人再叫那个我很讨厌的名字。

暖暖：阿青……

我都已经忘了，被叫这个名字的感觉。

好了，你知道了，这才是故事的结局。

如果有一天，我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如果有一天我能……

可我什么都做不到。

现在的我也一样。

所以……

不要相信我，我会骗你。

不要对我好，我不会领情。

不要靠近我，我会伤害你。

你明白了吗？

暖暖：秦衣，你是想要……保护我吗？

故事讲完了，你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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