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为谁春（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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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郡王府，郁郁葱葱的花树之后，有座清幽隐秘的小亭。

亭边种了数棵合欢树，树上都开满了美丽的花朵。

从前十七爷允礼，少年之时在宫中的居所镂云开月馆，亦种满了好看的合欢花。

后来，允礼一片痴心向熹贵妃，便以“妹夫”的身份，以他和浣碧的名义，将镂云开月馆的合欢花全部赠送给了当年的熹贵妃。

因为这花儿，和心志，悦颜色，有较好的强身、安神、美容的药用作用，可解郁结胸闷，可算作是一味药。

又有“言归于好，合家欢乐”之意，乃是一种吉祥之花，古人认为合欢蠲(免除)忿(消怨合好)。

合欢花沐浴着雨后的阳光，千枝万朵红丝轻拂，袅袅地蒸腾着浓郁的芳香。

——当时手种合欢树，今已苍苍云雨垂。

允礼少年开府之时，种下的合欢树，现在也已经长成高大苍茫的模样，开出无数昳丽的花朵。

又一个轮回。

如今，是他和熹贵妃的儿子，在合欢花下看书。

弘曕坐在小亭中，眼光看似是落在书卷上，可他的心思早不在上边了。

一向风仪清飒如云中君的六王，少有此刻这般神思不定的模样，眸中神情，幽然似月光，忧心且伤怀，除此之外，偶尔他眉目流转之间，不经意之间，还会透出一点儿极深的寒意。

显示他内里这个人，本身心性，并非纯然像表面上那么光风霁月。

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无忧无虑？不过是有人在替你背负了那些沉重的东西。

弘曕早早就被过继出去，说来是回归本位，但他自己清楚，不过是做了太后让步的牺牲品罢了。

太后或许是在意一双儿女的，但她看见的，认为必须抓住的东西，又实在太多。

除非是生死危机。

否则在久历深宫风云的太后眼里，都是见惯不惯的事了。

天家的血缘关系，不仅一道血脉，更是君臣父子，无数利益置换，利益共同体。

想做个富贵闲人，逍遥一世，其实都是一件无比艰难的事，很多时候怎么做都是错的，两面不是人，太理智，那是冷血无情，不顾生养之恩，若是感情用事起来，那更要玩玩，一锅端了。

皇帝大权在握，并且惜命，要想活过太后，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过不多时，便有一个行动之间自有法度的白衣文士，上前复命。

“您吩咐的事，我们的人都已经按照您的想法，实施下去了。”

他的话很笃定，显然对六王吩咐的事情，有着很大的把握。

但此人显然还有别的想法，“王爷为个小宫女如此伤神，却不知哪年哪月才能想起了我等这些弟兄啊。”

“大业未成，您难道想向令尊一般浪荡纵情一世，然后死在满清皇帝的手中吗？”

弘曕将书本轻轻放到石桌上，有几分讥诮地道：“满清皇帝？呵，对，不错，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这出生可怜得紧了，叔嫂偷情，永远不能见光的。但我父，还有我，身上不都流着满清圣祖爷身上的血脉么？”

“我爹做不了你们所谓正统的传人，我也一样，身上都有胡虏的血脉。”

“本王早就想问一句，用这种方法，便想得到千秋万世，不觉得太过可笑了么？”

可那白衣秀士却浑然不在意，只是淡淡道：“您是郡主娘娘的孙儿，该叫三太子一声太外公，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如果让清廷得知，您觉得会只是圈禁那般简单的事吗？”

昔年大岛郑氏投降，象征着南明残留势力，彻底化为泡影。

但是，他们中间许多人，投降臣服的并不甘心 。

只是被逼无奈，资源不足，又没有守土攻城的能力，才不得不如此。

在康熙年间造反几十次的“朱三太子”，则没有一个是真货。

真正的朱慈烺非常苟，只想寿终正寝，将一切都交给后人。

他甚至没有儿子留下来，只在不惑之年的时候，生了一个女儿。

但这女儿，却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以后，更是国色天香的绝代佳人。

朱三太子、坤兴公主，乃至复兴社等明朝遗老，便突发奇想，另辟蹊径，精心培养那小郡主的心性本事，在小郡主长成以后，耐心寻找机会，顶替了阮氏女，得幸于康熙帝，最终成为宠冠六宫的舒贵妃。

生下康熙第十七子，允礼那时亦颇得康熙喜欢，要知道，康熙有二十多个儿子，到十八子的时候，就只是封了贝勒而已，更有甚者，只有一个贝子，那已是宗室的最末等爵位。

以舒贵妃“罪臣之女，汉人血脉”的身份，允礼当初靠后的排行，能得到郡王的爵位，着实是不容易的，康熙对她母子的宠爱亦可见一斑。

只是，雍正的确手段不俗，九龙夺嫡又闹得凶险，舒贵妃知道，他们想要的，在这一朝只怕是没有任何可能了。

逐而，刻意将儿子往风流王孙，富贵闲人的路子上培养，也没有告诉允礼任何幕后的故事。

——圣祖爷和舒贵妃的“爱情”，其实背后隐藏的，是见不得光的，朱明遗脉曲线“复国”。

允礼做不了皇帝，那他们的曲线“复国”，也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舒贵妃是不甘心的。

所以，她在甄嬛的身边，安排了人。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儿子，当真信了那些情情爱爱的玩意儿，一颗心都是为着甄嬛着想，哪怕为甄嬛送了命，都不曾后悔。

眼看着，允礼名正言顺的儿子，给甄嬛下了懿旨，过继给自己的妹妹妹夫，也就是当初的慎贝勒，又把自个儿同允礼的亲子，回归本位，舒贵妃斟酌利弊，还是选择了在弘曕的身上下注，让所有的希望，遗泽，在弘曕身上发挥该发挥的作用。

舒贵妃也吸取了儿子那回的教训，早早设计，让弘曕发现了自己真实的身世，还有一点一点将手头的力量，钱财，连同当初康熙留给心爱的女人，孩儿的。都试探着交到弘曕的手里。

只是，舒贵妃没有想到，弘曕根本就没有一点儿“大志”，他对亲祖母的示好，根本就是敬而远之。

向一些下等人施恩，随手帮助过很多人，他也不需要，没指望得到什么帮助报酬。

几次动用宫里宫外苦心经营发展的线，都只是为了一个宫女。

区区一个包衣宫女。

冒着被皇帝厌弃忌惮的风险，只为一个宫女筹谋，能得到什么回报？

就连舒贵妃当年，也不敢这样冒险，只是在碎玉轩安排了一个槿汐，在不起眼的地方埋几颗钉子。

历经三朝，舒贵妃看的人多了，她晓得，这是又“废”了一个，当初养歪了允礼，现在她的孙儿，也在学他爹爹。

满心都是和喜爱的人长相厮守，见不得那女子受什么委屈，而不是利用那女子在皇帝身边做些什么。

祖母再怎么不赞同，弘曕都是没当一回事的。

在祖母眼里，他是舍本逐末。

可在他自己看来，这却是甘之若饴。

为了深爱的女子，他可以放下自己的底线，原则，哪怕，从来对那些人敬而远之，厌恶排斥，可只要是能帮到她，他便不在乎这些有的没的。

他只要她好好的。

章佳尹继善素来谨慎，且重名好巧，他家的女儿，流落分离十数载，只靠信物，是不足以让尹继善相信，下定决心，接魏嬿婉回家的。

这个时候，慧贵妃曾经的帮助，就不再是帮助了。

因为高斌是重臣，尹继善亦是封疆大吏，高佳氏的介入，在尹继善看来，一切便可能不是那么正常的。

因为犹豫，因为担心这是个圈套幌子，魏嬿婉认亲，可能就不会那么顺利，甚至可能会演变成无限期的延后。

——要知道尹继善总共有八个儿子，如果魏嬿婉能在章佳氏正常长大，那必然是众星捧月的掌上明珠。

可她不是。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DNA检测，甚至连她到底是不是章佳氏的女儿，都无法确定。

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冒充的“女儿”，被放弃的可能，实在太大了。

弘曕不能不为他心爱的女子考虑这些。

所以，他派了圣祖爷留给他父亲的那些人手，盯着章佳氏探查此事的动向，然后，再派了另外一队人，暗中操作，在合适的时机，让处于高家“保护”之下的魏杨氏，佐禄二人暴露在阳光之下，最好在嚷嚷一些“养女冷血无情，黑了心肠，让人软禁控制了自己的养母兄弟，真是个养不熟的”，或者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比如“慧贵妃心狠手辣。控制了心腹侍女的家人”等云云。

要想最低限度地降低尹继善的疑心，非得有几个，能让他相信的说法不可。

而且还要有可选择排除的余地，那样才会显得更加真实。

出动这些专业搞zf，谍报几十年，几乎弄成家族特色的选手，那代价是不小的。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为了让魏嬿婉早日脱困，安稳回家，六王是不惜代价，不遗余力。

他只知道，如果错过了这次，如果她过得不好，那自己一定会后悔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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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杨氏与佐禄，落到了章佳氏的手里。

又等了四五日，传来了消息，尹继善在休沐日，递了折子上去。

折子之上，情真意切，就是为了求一个恩典。

那就是，希望主上隆恩，放他丢失十数年的可怜女儿回家去。

他那女儿，正是御前奉茶的宫女，曾在慧贵妃身边待过的魏嬿婉。

这消息一传出来，那些闲得发慌的后宫妃嫔，一下都炸开了锅，都当是顶顶稀奇的事儿来传。

谁能想到，一个包衣宫女，原来竟有这般的造化出身，摇身一变，成为满洲上三旗的格格，重臣嫡女呢？

事后诸葛亮的人，就爱说，之前看那宫女，就很是不俗，非是一般人家能养出来的容貌气度，却原来是章佳氏的遗珠啊。

也唯有这个理由，才能让乾隆帝松一松手，眼不见为净，放魏嬿婉归家了。

人阖家团聚，骨肉重逢，自是一件大好事，也并未触碰到皇帝敏感的神经。

算是给尹继善一个恩典吧。

他本就是大清入关以来的获宠异数，再多一份儿恩宠，也不过分。

放宫女提前归家，对于皇帝来说，其实就是抬抬手的事。

乾隆帝同意，只是那几日，他总有那么些不太痛快而已。

没能得到让他心痒痒的女人，终归是有那么点儿不爽快的。

那时候，魏嬿婉正在自己的房间缝补衣裳，和她同住的琉星，在御前奉茶。

李玉那般客气，正正经经地来请她过去。

她既纳闷，心又忍不住提起来，既怕皇帝是起了什么幺蛾子，又忍不住想，是否她的身世当真有眉目了，她的家人来寻她了。

到了养心殿，她就见那殿中，立了一位长相不俗的大人正在谢恩，其人穿着一品大员的补服，白皙少须眉，声清扬远闻，目秀而慈。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魏嬿婉一见这人，就觉得好生眼熟，莫名觉得亲近。

而他们的五官细处，确实也有三分相似。

在皇帝面前真正认亲之后，她也能在那位大人的眼中，看见了动容爱惜的神色来。

收拾包袱，她终于要跟着自己的父亲归家，离开这个可怖的富贵牢笼了。

她自是不知道，尹继善在魏杨氏那里，拷问到许多女儿从小生活的细节，老父亲疼惜女儿从小受人薄待，入宫以后还受人拖累，要靠慧贵妃的接济帮助，才能好过一些，所以心中对这个女儿很是愧疚怜爱的。

——他的嫡女，从来不比高斌的女儿差什么的，却生生沦落到受制于人，还要去伺候别人家的女儿的地步，这如何不让尹继善痛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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