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议翻目录先阅读六令追仙【上】【下】
01
这一夜如何度过沈召并不想多说,有心扔开剑客却无能为力,总不能委屈自己一夜不睡,她在厨房烧了灶,和剑客在灶台边囫囵睡了一晚。
第二天因为睡姿不良腰酸背疼不提,想找人算账也早就难寻踪迹。
她翘了一天差事,好好清洗了一遍,然后心平气和地找泥瓦匠修缮屋顶。
晚间,小耗子溜溜达达地跑来碎嘴:“剑仙又去飞仙楼啦,只顾喝酒,旁人都请他写诗呢。”
夜晚的少女并未如临大敌,照旧安歇,而如今喝酒喝得满城皆知的剑仙,似乎也不用再睡屋顶了。
“剑仙整日喝酒……”
“那些人说剑仙江郎才尽了……哼……”
“剑仙醉倒在街边,被留香院留宿了。”
“已经没什么人找剑仙作诗了啊……”
“有个大汉喜欢和剑仙喝酒,那人好有钱,请的是雅间……”
她听了快一个月,总算多嘴问了一句:“那人是谁?”
小耗子露出了振奋的神情,握着拳头:“那人是苏烈!现今马上要去长城戍边啦,一上任就是高官呢!”
沈召摸着下巴:“苏烈,大概是偶然,以防万一,元芳,去查查他被任命的时间和他最近的行程。”
的确是偶然,那么李白在长安逗留的原因呢。
沈召重新翻看了一边一个月来剑客的行程,落脚点,夜宿处。
和他初入长安时,并无区别。
“原来如此。”
她丢开情报,打了个哈欠。
她可以确定,李太白这厮自从几年前着过她的道以后,不仅剑术精进,诗才登顶,人也修炼成精了。
仙鹤一去不复返。
和几年前不同的是,她不会觉得可惜了。
但略有愤恨。报应不爽,她算计过的人对她还以颜色,从事件本身来看,小沈大人认可动机逻辑,也懒得追究了。
……
“神仙散?”
“是的。”
“哪里听来的?”
“……一个诗会,朝中许多大人的公子都在,我听他们说神仙散吸了以后,什么如梦似幻,文思泉涌。”
“你跑去诗会做什么,昨天你不是沐休?”
“嘿嘿,像这样的诗会,说不定有才子佳人啊~”
沈召抬手敲了一下密探的脑袋:“少看点奇奇怪怪的书。”
神仙散,飞升水之类的东西,前朝或多或少就有提及,有些人避如蛇蝎,也有些人奉若至宝,沈召对此不感兴趣,但既然在本朝在长安出现了,为了核验真相,她得想办法获取一些神仙散。
本以为是极其简单的事情。
在累日调查之下,他们连半点粉末都没得到,唯一得知的,就是留香院似乎还有货。
关于留香院,这几年小治安官都没什么机会再进,一方面似乎再没有案件和留香院又瓜葛,另一方面,留香院的背景似乎是武家的人。
听狄仁杰的话,她对皇亲贵戚一向敬而远之。
这么想起来……
“元芳,把两年前我治安处查处情报窝点的卷宗调出来,我要看。”
“是。”
果然。
留香院是青楼,她十四岁初任治安官的时候进去搜捕过当年的户部左侍郎。
以后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再有关注。
按照这次神仙散的流通机密度,如果不是元芳偶然在诗会听集会人有所提及,恐怕依然平静无波。
“小沈大人。”小耗子蠢蠢欲动,“我们……我们要不要找剑仙大人帮忙啊。”
她轻呵一声:“他是你哪门子大人。”
她心里清楚,这么做更好,也更妥帖。
但她就是不想。
只是算计了李太白一次就已经被加倍奉还,她懒得去想欠了人情债她要怎么还。
“我自己去。”她闷闷地想了一会,拍板。
小耗子张着嘴,看着自家姐姐脸上那颗漂亮极了的痣,又细细揣摩了一番姐姐脸上那副亲兄弟明算账的神情,深深哀叹:没有人会觉得您这样的人是要进去做姑娘啊!
但他家姐姐向他证明了什么叫你姐姐永远是你姐姐。
沈召几年来认识不少三教九流,戏班子里就曾经有一个差点被强行拖去为奴做婢的少年,现下已经是玉树临风的秀美青年,也是班里的台柱。
秀美青年艺名青萝。
擅长易容。
“小沈大人,您是要易容到什么程度呢?”
“谁都认不出我。”
“好。”
……
“小沈大人,首先,您这头发,便要换了颜色,还要换副模样,虽说是普普通通的黑色,但是还是避免让熟人认出来的好。”
“随你。”
她墨黑的头发都被染做了栗色,青萝用了奇怪的药水,她的头发柔顺地垂落在耳畔。
李元芳瞪大了眼睛。
沈召如今一头柔顺垂坠的栗色卷发,竟将平日那副假正经的气势和模样生生消去了八九分。
“小沈大人,这个药水滴进眼里,可能会有些许刺激,能将您的瞳色变得更深一些。”
“无妨,你决定。”
……
02
堪堪忙活了一上午,青萝有些左右为难。她如今的样貌基本难以让人联想到她原本的模样,但要说去青楼……依旧难以令人信服。
虽说改变了身为小治安官身上凌厉的气质,如今棕发黑眼,穿着袅袅婷婷的衣服的小姑娘却莫名多了几分冶艳,那眼神看过来,正气似乎化作了邪气,怎么着也不像是身份落魄被迫去留香院的姑娘,倒像是某家贵不可言的女子。
“惜息丸呢?”她问。
“小沈大人。”青萝有些犹疑地拿出盒子,“你如今这般已经很认不出来了,惜息丸虽然能够控制呼吸,让声音稍显细弱,但服用之后因为呼吸受制,身手也会大不如前,血行不通,面色苍白,若呼吸急促,情绪过激,又会浑身泛红……”
说到底,也就两类人用的多些,一类是常有易容需要的细作,另一类是调教姑娘或小倌儿用的……
沈召听了解释后依然不明所以:“那又如何?”
李元芳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期期艾艾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扣我工资。”
“不扣。”
“小沈大人你面前就有镜子你照不出来吗?”小耗子一脸世故地摇摇头,“你这样子可不像寻常姑娘,很多人都盯着你,再吃那什么惜息丸……万一……在里边有个好歹,可怎么办啊……”
遇上不长眼的拖进房里,不说计划功亏一篑,小沈大人恐怕贞洁不保……
以为小治安官会揍他一顿的小耗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脸色。
沈召从青萝手中接过盒子,取出药丸塞进嘴里,眉毛都没动过一下。
她不是不知道好歹,但她愿意相信,一个近几年都能躲开她视线的地方,在他她年前因为跟踪李白而查出情报窝点的行动中被完全排除在外,不是在治安处有眼线埋伏,就是本身防得铁桶一般,焉知她不会因为声音败露。
惜息丸很快起效,她渐渐感到呼吸滞涩。
她看着镜子里面目全非的自己,也知道这副模样,除非是家道中落,否则大概无人相信她……去做青楼姑娘……
她对李元芳淡淡一笑:“你今日不要回衙门,出门走暗处,别让人跟上。”
“那不行,明霁姐。”小耗子看着陌生的女人,有些别扭地坚持道,“我得看着你。”
“放心,我有别的对策。况且,你这幅样子,没几个人不记得,就算易容,身量也太明显。”看着下属完全不信任的脸,她无法,只能耐心解释,“我听闻,留香院这类地方,可以自己带人进去的。”
青萝怔了怔,才接口道:“是的,有些熟客会带着买来的……姑娘到里头去。”
他不敢往下说了……小沈大人,小沈大人这是要做妓子被带进去?!
这太离谱了!
她看着两尊凝固的石像,轻轻一笑:“这有何难,我自十四岁上任起,明里暗里也有艰险阻碍,更何况之前那段日子。”
该见的不该见的,该听的不该听的,该做的不该做的,她一样没落下。她难忍受在泥地里打滚,不代表她不会。
狄仁杰是她救命恩人,他对她说过,只要能知道真相,只要能破解谜题。
“所以,我得从打交道的人里,找一个可能被考虑为买家的留香院常客,闭嘴元芳,别提那两个字。”
她有人选,而且也欠她人情,关键是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不用担心露馅。
“青萝!该上妆了!”班主在门外叫唤,“你的戏还有半个时辰!”
“诶!”
她朝小耗子使了个眼色,让她从别的地方摸出去,而她和青萝一同出门。
“总算出来了,哎哟,这位是?”班主见房里出来一位极其漂亮的姑娘,有些调侃地看了青萝一眼。
“我和青萝朋友。”她开口解释,细声细气的,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诶好好,是来捧场的吧,青萝的朋友,咱们看雅座?”班主忙不迭招呼,随即有些疑惑,“刚刚我听说你有朋友来了,还以为是……”
“她不看的。”青萝打断班主,“我这就去上妆了,您帮我把姑娘送出门去吧。”
“欸,行行,你去吧。”班主如今好说话得很,一面挡在粉衣姑娘身前,一面絮絮叨叨,怕小姑娘被座中看客的目光吓着了。因她生得好看,穿得也漂亮,在这种地界,免不了让人多加揣测,“小姐您是第一次来吧,今后您和门房说,是青萝的朋友,我们有专门的座可以留给您,青萝的戏连咱们小沈大人都称赞过呢,不过今日里人太多,也怕有冲撞。”
她没问为什么今日人多,她仿佛看见了门口提着剑握着酒壶的男人。
“……”他这会按常理不是应该在飞仙楼灌酒装醉然后听客人谈话一个下午吗?
小沈大人自十四岁上任起,明里暗里也有艰险阻碍,更何况之前那段日子……自认为如今依然修炼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十八岁少女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句:
吾命休矣。
冷静,想想对策。
“定方兄,今日有一出戏叫做‘烽火连天’,听说是据长城守卫故事改编而作,你即将远行,某便以此作别,望定方兄得偿所愿。”
一个要出门,一个要进门,正面遇上只在一瞬之间……
她正要旋身而走,门外忽然传来小耗子的惊叫声。
“剑仙大人!你怎么在这里啊!”
“哦,小元芳,你今日不用上差吗?”
“不用不用~我们小沈大人可好了,和狄大人通情放了我半天假呢。”小耗子情真意切地称赞道,“我就来找您了啊,我带了本子来,你能给我写句诗吗?”
趁二人谈话功夫从门边默默遁走的粉衣姑娘决定把扣下的五分之一工资还给小耗子,然后酌情考虑奖金事宜。
“哈哈,小家伙,你想要什么诗?”
大耳朵的密探听到粉衣人远去的脚步,圆圆的眼睛眨巴了一下,才笑道:“情诗~”
……
……
03
“小姑娘,一人游街吗?需不需要有人作伴。”
“你还是这样,嘴上没把门,既然早就改了,做什么还到处撩拨。”
“……”
“我找你有事。”
“你……沈……唔!”
“别叫我名字,说了有事找你,帮我混进留香院,我要拿到留香院私下贩售神仙散的证据,再拿到一份神仙散。”
“哼,你想得倒好,你从留香院抓走我爹,我爹至今可还在刑部大牢关着!”
“先不管你爹挪用赈灾银,我是从留香院提走你爹的,你要爹就不要娘了吗?”
“……”
“这件事的确颇为凶险……我找你是因为人人都知道我与你有过节,你又有那样的经历,在那些人眼里,应该是待宰的肥牛……你若不肯,我再想办法。”
“等等,既然这般凶险,想必事了,换做你欠我了吧。我想分家,因为我爹的事,我们在族中不受待见,我娘过得很不快活。”
“好。”
……
……
剑客落座前排的时候,左右环顾了一圈,发现了一个更适合看戏的位置。
“班主,那位置可有预留?”
班主愣了愣,笑着点头:“那位置是留给小沈大人的,她曾经帮过我们班子,是青萝的朋友,也是我们的恩人,青萝没几个朋友,那位置是给她留的。”
“刘哥。”半施粉墨的青年从后台探出头,低声问,“我那朋友,你看着他出门了吗?”
“是啊。”班主笑道,“放心吧,她刚走,往城东去了。”
“小沈大人刚刚来过?”剑客放下手中的酒葫芦,看着门口的方向。
“哎,不是。”班主摆手,“小沈大人一年难得来两次,有时候请她都没空,走的是个漂亮的姑娘,从前倒是没见过。”
“怎么。”身躯英挺壮阔的男人问,“贤弟,你看起来……有些神思不属。”
剑客闻言一笑,碧色双眸暗沉沉地扫过四周,“……某,在想一个人。”
“可是小沈大人?”
“……”
“贤弟勿怪,进来但凡听到有关她的消息,你总会多听两句。可是闹了口角,都是这般年纪,哪有过不去的。”
剑客叼着草茎,似乎有些怅然:“并非如此,某今后所为,大抵会与她背道而驰。还是暂且不见的好。”
夙愿已了,便该互不相犯。
“班主刚刚说了,小沈大人今日并未前来,贤弟也就不必忧心了。”
剑客心知如此,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也就方才一会的功夫……
他咬开壶嘴,饮下一口酒,闭上双眼。
【那位置是留给小沈大人的,她曾经帮过我们班子,是青萝的朋友,青萝没几个朋友】
【小沈大人刚刚来过?】
【走的是个漂亮的姑娘,从前倒是没见过】
【放心吧,她刚走,往城东去了】
刚走。
剑客睁开眼,几步走到来回张罗客人入座的班主身边:“打搅了,敢问青萝的朋友,是什么时候离开这儿的?”
班主哈哈一笑:“巧了,剑仙您进来那会儿,我刚送她出去呢,一身粉衣,俏得很。”
粉衣……
他仿佛记得,他才来门口,就被小耗子叫住了。
……!
城东,她那般打扮,要去哪。
去见谁。
人人都以为剑仙整日买醉,已然一蹶不振。
苏烈拈起一粒花生米,看着站在暗处,看似风轻云淡,却隐隐透着股杀意的剑客,知道自己没看走眼。
“定方兄……”
“去吧,你我来日再约。”
……
04
“小耗子,吃糖葫芦吗。”白衣剑客举着插满了糖葫芦的草把。
“吃吃吃!”头顶的屋檐上飞下一个满眼糖葫芦的矮个子。
“告诉某,你家小沈大人去哪儿了。”剑客把糖葫芦往身后一放,一双碧眼笑得弯弯,“为何易容装扮。”
“……!!!”小小的混血魔种顿感天崩地裂,随即有些着急,“……你……你怎地知道的!”
他和明霁姐已经极为小心周密了,姐还做了那样的装束,若是计划泄露,大人不就危险了!
这下他再也管不着什么糖葫芦了,绕开剑客就要冲向留香院。
剑客眼疾手快地揪住小家伙后领,眼看小家伙就要拳打脚踢涕泗横流:“猜的,其他人不知道,但是你要瞒着某的话……为找到粉衣姑娘,某只好去粘贴寻人启事了。”
“……”李元芳咬着嘴唇,内心愤愤,这对贼人,为何总是欺负他一个!
……
……
“欸!唐公子,您可许久没来了,碧波姑娘前儿还念叨您呢。”老鸨眼前一亮,忙将这位从前一掷千金的冤大头让了进来。
可门帘一掀,才发觉后头还跟着一位。
颜色上佳的姑娘。那姑娘看起来并不情愿的模样,神色冷淡,不言不语,亮丽的栗发黑眼,教人移不开眼,只是脸色苍白,像是受了磋磨,有些气血不足。
这……老鸨眼珠子一转,这唐公子许久没来,原来是换了口味,这姑娘许是落魄贵族家里出来的,高傲的很呢。
“唐公子,这位是……”都带进来了,总不至于什么都不让问。
唐姓青年冷笑一声:“不听话的奴婢罢了。”
老鸨一愣。
这话说得,后头那位姑娘不仅眼睛黑,脸也黑了。
想来唐家这个二世祖没把人好好拢到手罢。
老鸨和稀泥:“唐公子,那您这是……”
“一间上房,边上不准有人。”一袋银子飞进了老鸨怀里。
老鸨顿时笑开了花,这就是连要三间房了,不管唐少爷玩什么花样,给钱就是贵客:“好好好,马上准备。”
片刻后,粉衣少女被关进了中间一间房,唐姓青年站在走廊上,又叫来老鸨,神色颇为不耐:“你们这,没点手段么?”
果然如此。
难不成这小子这几个月了,都没上手?
啧啧啧,这些公子哥,分明浪荡纨绔,有时候偏偏又要完非卿不可那一套。
冤大头,老鸨暗笑一声,斟酌着问:“唐公子您的意思是……那位姑娘,不从吗?”
“她要是从了,还能那副模样。”唐姓青年撇了撇嘴,“我倒是知道一些手段,也用了,她倒是硬得很。”
可不么,眼见着走几步路就喘,想是折腾得不轻。
“那……用过药吗?”老鸨问。
唐姓青年嘲讽道:“用过了,那些药不过是助兴,她不肯,又如何,上麻药,又无趣的很。”
老鸨心下有数,袖着手挨近了些:“我说的药啊,不是寻常的。”
“还有我不知道的?”唐姓青年内心冷笑,当他不知道神仙散么。
“这药来得就不容易,连那些个才子啊,诗人啊都爱用,说是吃了飘飘欲仙。”老鸨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珠宝盒,塞进青年怀里,“这分量够三次的,您且试试,保证几回后,那位姑娘便舍不下您了。”
唐公子把珠宝盒放手里把玩了一会,才笑着问:“怎么用它。”
“温水兑服,或者兑在酒里,喝下去以后……您让她发散一会儿。”
唐公子闷声笑道:“若是真有效,我再来找你。”
“您现在就可以试试!”老鸨直勾勾盯着他。
当然有效,三回后你怕是要天天找我买。
从前便不大像话的唐姓青年知道拿了不用就走,自然惹人起疑:“你去备酒。”
“好。”
……
唐峰对着桌上的酒水,努了努嘴:“多少喝点,我听闻神仙散服用后通身潮热泛红,你喝了酒闷在床上,闷出点样子来。”
小姑娘咕噜噜灌了几口温酒下去。
唐峰起身:“趁着你‘发散’,我去再套两句话。”
……
老鸨从半开的门缝里,看见那姑娘躺在床上盖着被子:“欸,唐公子,这闷着可不行,要闷出事的。”
关门不利索的唐姓青年:“……”
在老鸨犀利的目光中,唐姓青年走进房中一把掀开锦被。
老鸨顿时无语,这二世祖是有多差劲,连衣服都扒不下来。
那绝色姑娘和衣躺在床上,弓着身子,微微喘着气。
她看了满意点头,看来药性正在发散。
从来只看过公事公办的少女一张冷脸的唐姓青年不自在地移开了眼,几步走出门外,带上门,装作急不可耐的样子问:“还要多久?”
“也就一刻钟的事情,快的话半刻钟。”
唐公子急躁地踹了踹栏杆。
老鸨的确许久未见唐家儿子了,现在正值午后,客人不多,有心多套点话,便问:“唐公子,这小姑娘是什么来头啊。”
“从南面买的,家里犯了事,贬官流放的时候好像还被山匪截杀了家眷,到我手里的时候没少寻死。”
“这,我瞧唐公子对她也算情深义重,她这是有些不懂事了。”
“懂不懂事我也不知道。”唐公子脑瓜子里戏本子随便一搜,“心里早有了别人,便不正眼看我,也不看看她的命是谁给的。”
房间里重新抱着被子仍然闷不出汗的小姑娘:“……”
感情还带了绿帽子,老鸨一阵牙疼:“哟,那姑娘可真是眼高于顶啊。”
唐公子百无聊赖地从走廊向下看去,能用得起神仙散的大体都还是在上房。这东西成瘾,但凡有些家学的人都知道,不过这样秘密地用,不散播开让人知道,也没人管。
“也不知是谁让小姑娘这般惦记,唐公子您这要过日子,也得好好断了念想。”老鸨随口评价几句,忽地眼前一亮,从五楼亮起嗓门嚎道:“哎哟,剑仙大人!!!!您怎么来了啊!!!!”
唐公子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在心里换了个本子:“对对,就是剑仙,据说遇到山匪的时候被剑仙相救,从此想要以身相许,没想到被我截胡了。”
说罢看着老鸨一脸目瞪口呆的模样,深觉没有自己诌不出来的话,捏着小酒杯喝了一口酒。
腰后悬剑,手持酒壶的白衣剑客,端的是玉树临风,英姿飒飒,一时间留香院上下一片嘈杂。
那剑客原地站了一会,而后抬头,栗色短发轻轻荡开,正露出丰神如玉的脸,却偏偏叼着一根草茎,凭空多了几分浪荡不羁,一人一剑一壶酒,恍若天人。
天人看着层走廊的方向,眼笑眉飞,朗声道:“唐公子,某与明粉姑娘相识不易,不若公子成人之美,许某与她共度余生罢。”
那声音极具穿透力,所有人都听见了。
“噗——”唐公子一口酒没含住喷了出来。
沈明霁可没跟他说过还有这出。
“咳咳咳咳……”内间传来当事人剧烈的咳嗽声。
小治安官趴在床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觉得浑身发热,抬手一看,连指尖都泛着红,她心知是惜息丸的作用,明知不能再动怒,却是气得不能自已。
从唐峰在那胡扯八道开始,她就想出去掐死他,没想到那人耳朵那么尖——
听到他笑称自己明粉,她便大概猜到自己行迹败露了,可恨这酒鬼一张嘴总没个正经!
他来捣什么乱!
白衣剑客飞身跃上五层,推开门看见的便是这样一番光景。
少女委顿在床上,趴在床边一边恨恨锤床,一边止不住地咳嗽着,腰封已经散开,浅粉色的衣襟微微敞开,露出雪白的内襟,总是被小治安官包裹得极为安全的锁骨可怜地支棱着,随着剧烈咳嗽,微微起伏。
她听到了声音,恶狠狠看向门外,水光淋漓的黑色眸子实在生不出多少气势,平添了几分可怜的意味,汗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浑身泛着粉红。
老鸨调理出来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在眼下这样让人尴尬的境地里,她心里还是夸了一句:果然尤物,唐家冤大头还真是有眼光。
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呼吸一窒。
这副模样,在这个地方,都是寻常。
只不过,你可曾见过总一副事不关己,旁观看客模样的小治安官这般我见犹怜?
不曾,大约以后也很难有了。
唐峰伸手挡住了剑客。故意叫沈召明粉应当是暗示她知道小治安官的表字,知道其中门道,但是沈召如今这幅样子,把人放进去,她觉得不妥。
“剑仙请留步。”唐公子从震惊中恢复神智,伸手关上半扇门,“剑仙此举不妥,明……明粉虽说当初对你以身相许,但剑仙你不是对她无意,早已断然拒绝,如今为何夺人之美?”
被拒绝的明粉一口气没提上来,咳得更厉害了。
白衣剑客看着粉衣少女如今柔弱无骨,眼泪迷蒙的模样,关上了另外半扇门。
老鸨:“……”
白衣剑客微微仰起头,带着些许愁绪般感叹道:“自某第一眼见到她,就觉得她并不如众人眼中那般。”
浩然正气,法度严明,规矩井然,一心为民。
分明就是表面功夫,能把功夫做好也让她洋洋自得。
一切尽在掌握,一切水落石出。那人看他的模样,仿佛看着一幅画,仿佛有赞赏,更多的是估量与揣测。
“她好像也能懂某年少的狂妄。”
他知道她懂。
他要潇洒世间,要纵情山河,偶尔听说书人说神仙眷侣,想到的却不是要和自己一同浪迹天涯的人。他想到了那个安居一隅,也活得自得其乐,并始终追逐乐趣的小姑娘。
“与她一面之缘,与她一别多年,相见之时,也没有半分陌生之感。”
唐峰挑眉:“你和她见过了?”
老鸨替二世祖掬一把同情泪,太惨了,已经绿了。
“正是。”白衣剑客抱臂点头,“所以,烦请二位……”
唐峰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应该抄起家伙朝笑得自信从容又坦荡的剑客拍下去,还是应该拽着老鸨离开这是非之地,反正货也已经到手了。
他打不过练家子的。
于是他只能口头替话都难说的沈召问一句:“她当初愿意以身相许,现在未必。”
屋内咳得半点气力也无的小姑娘,撑着一口气骂道:“闭嘴!”
你去以身相许吧。
剑客听着这绵软无力的声音,拍拍唐家公子的肩:“你看,她不赞同你,她说愿意。”
“咳咳咳……”
“某不送两位了,慢走。”不过片刻功夫,剑客行云流水开门,关门,上拴。
……
门外的唐公子在老鸨可怜可悲的目光中,总算想起了从前的人设,一声大骂:“混账玩意儿!敢抢我人!”
他指着房门冲老鸨吼道:“还不让人给我砸了!”
房门被砸开的时候,两人皆已不知所踪,唯有开着的窗户告诉众人发生了什么。
剑仙偶遇旧爱,旧情复燃,携美私奔的故事,已经传遍了留香院,而唐峰荒唐事的一本烂账上,多了一笔人们津津乐道的绿帽子。
……
……
05
城郊那棵命途多舛的银杏树下,粉衣姑娘身上红潮未退,闭着眼睛靠坐在身后的树干上,倒也没功夫管干净与否了。
“明霁会否太累了,需要不要……”
“不需要。”她咳得嗓子稍哑,四周无人,又天高气爽,她看着面前笑得月白风清,一脸无害的剑客,暂时放弃了动用武力的想法。
反正打不过。
“……明霁,你吃了神仙散?”剑客见她眼底一丝难捱地疲惫,不由得有些担忧,“某早年习武的时候,听过类似的药物,习武之人最忌此物,大量服用一次便会伤身。”
此时感觉整个躯壳都不属于自己的姑娘,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唐峰和我说过,我没吃。”
“唐峰。”剑客抬手摘下落在少女肩头的金色叶片,蹲在治安官身前,语气平静无波,“表字是何?”
她蓦得有些背后发凉,但仍旧挺直了腰板:“唐峰,表字崇山。”
记住过往案件所有关键人的信息,这是一名治安官的基本素质。
“为何找他。”剑客手中把玩着那枚银杏树叶,放轻了声音。
沈召试探着想要站起来,这样坐着,总有一种无处可逃的感觉。
半蹲在身前的剑客丢开树叶,伸手卡住她的肩膀:“为何找他。”
更轻了,不仔细听,便只能看到剑客微微张启的薄唇。
这样毫无还手之力的被动,让她回忆起一个多月前那个月下招惹醉鬼的场景。
于是小姑娘先发制人,抬手捏住了剑客压着自己肩膀不让起的手——手腕。
但和上次不同的是,剑客的手腕很凉,冷玉一般,却带着练武之人特有的坚韧触感……还有跳动有力的脉搏。
气息低沉的某人像是被这个动作取悦了,眉开眼笑地凑近了说:“明霁,是你太热了……你也酒喝多了吗?”
【那是你酒喝多了身体发热,松!手!】
沈召才平复下来的呼吸复又急促起来,她拽不动剑客的手,一瞬间,一股挫败感笼罩了她,她在这个人面前,就仅仅只是占过那一次便宜,再见面时有理说不清,动手打不过,想躲都躲不开。
“小沈大人。”剑客忽然换了称呼,“这么说会好受些吗,某所求不过一答尔,敢问大人明知某近日留宿留香院,为何做这般打算的时候,不来找某。”
小沈大人。
这个称呼已经伴随了她快要五年了,是她日积月累打磨出的最为锋利的面具。
她碎裂的理智渐渐能够拼凑回来,可这个问题,她想了很久。
她能够找到无数个找唐崇山的理由,可李太白要的是为什么不找她。
为什么呢?
没什么不能说的。
“不想欠你人情。”
不想和你再有瓜葛。
“某很乐意效劳。”
我不乐意。
沈召看着李白低头俯视着自己的样子,其实她语气很轻,动作也不伤人,但她无法去面对那双眼中的碧波万顷。
所求不过一答尔。
“你我相交,不过徒增困扰。”她似乎又变回了从前的模样,不在乎目前身受桎梏的情状,只用言语来扎出根根利刺,“我从前看你,觉得很好,那样做,只是出于我的私心,但看你现今模样,也不觉遗憾了,你说得对,用剑仙来称呼你,是我隔岸观火的表态,那么李太白,我的答案是,出于你我今后立场不同考虑,出于我……实在不善于你相交考虑,我选择唐崇山,是明智的,你不来的话,我们也已经成功了。”
说到这,她突然有些疑惑:“……你为何要来?”
风吹着银杏树叶,耳边是温柔的沙沙声。
因为变装而过于柔顺的栗色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小治安官甩了甩不听话的头发。
修长的指尖轻轻触碰着她的发尖,剑客无可奈何地叹气:“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小沈大人,某心力不足,言不足以饰非,你我相识原是寻常事……”
“是某贪恋小沈大人,是某起了妄念。”
“却将相思相忆怪罪于相遇。”
“沈明霁,某,说清楚了吗?”
“……”她移开了视线,不去看。
“某见不得小沈大人在他人眼前这般装扮。”
“某见不得小沈大人以身犯险却要找他人相助。”
“某见不得小沈大人似刚刚那般……急嗽轻喘……”
“……”沈召猛然抬头,恶狠狠剜了剑客一眼,只恨身上没带刀,现下没有力气,否则看架势已经要倒拔银杏树锤死剑客了。
“在今日之前,某曾想,何不将小沈大人引为知己,即便江湖天涯,各有所安。”剑客抬眼看着满树金黄,光华闪耀,“倘有一日长安又有贼子让小沈大人用上了这棵树……回忆相逢也是乐事一件。”
“那时某在天涯海角,浮云可寄情思,明月得以释怀……”剑客拨开酒壶壶嘴,痛饮了几口,自腰后解下长剑,一跃而起。
治安官抬头,不见人影,只闻剑鸣。
仙鹤……
粉衣姑娘扶着树干缓慢起身:“……”
风飒飒而起,吹得树影摇晃,午后的日头照得她有些眼花缭乱。
人皆有私心。
那只仙鹤。它仿佛出现在不远处,背对着她,扇动着洁白的羽翼,那翼尖锋锐无比,染着血。
引吭高歌,独自离去。
那个醉倒在自己屋顶上,胡搅蛮缠,如今又在这信口雌黄的无赖剑客是谁呢?
沈召有些惶然,她颤着声:“李太白?”
“某在此。”
似凤鸣,似龙啸,似清风吹舞,似暴雨雷霆。
剑影挑碎日光,在这一方天地上,斑斓闪烁,跳曜飞舞。
树下矗立的粉衣少女,能清清楚楚看见,持剑人每一次旋身时,递向她的,带着笑意的眼神。那柄长剑若是在夜晚……能舞出漫天星河。
她低头揉眼睛。
“何以思之则狂,见则忘忧。”
如同两年前一般,剑客翩然立于银杏树上。
收剑。
剑锋荡出一声清鸣,悠然远去。
满树金黄,一瞬间震颤而落,铺了一地。
这回,她好像再没什么理由,能够阻止长剑刺入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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