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亦山心之月：第三十五章 千般好

季元启满腔的怒火，被凌晏如这一句话顷刻浇灭。那堆湿漉漉的黑灰积压在他心底，泛着刺骨的寒意，让他感到折骨一样的疼痛。

步夜瞧着季元启闭口不言地后退一步，脸色隐隐发白，是被凌晏如伤得狠了。

他叹了口气，伸手拾好了方才季元启拍碎的茶盏，在这诡异的沉默之中缓缓开口：“季公子，回吧。”

季元启不说话，只是盯着凌晏如看。凌晏如也不躲闪，迎着季元启的目光，松手撒下那堆碎成几段的木块。

步夜牙根一疼，觉得凌晏如是真把他这大理寺少卿当成什么都替他收尾的全能下属。

于是屋内一时之间，也只听得见步夜堆放碎瓷的声响。

季元启沉默了再沉默，最终一咬牙，朝凌晏如行礼且说道：“恳请先生，允季生至府上一拜。至此就好，我什么都不会做，只求一个结果。”

季元启觉得自己的面皮火辣辣的疼痛，也在这一刻感受到往日都不曾深刻体会的无力。他自诩聪慧风流，避朝堂，纵山河，是他不愿争。倘若他季元启要争，就势必会夺得头筹。

然而，现在就是凌晏如在他心头开了一道口子，让他愈发舍不得花澹清，就愈发难以愈合。

他没有权利，季家也没有。

尽管朝堂都说什么季太傅也有与首辅等人相搏的魄力，可他季家到底也只是一派文臣。除了那要命的风骨清白，剩下的也真就是两袖清风，空荡荡的。

季元启当初允了和宣望钧的合作，无非是为季家再谋一个稳定前程。天下要乱，惨的就是这些蠢得要命的文臣。不管宣望舒造反成功与否，寒江案被翻出来，他就要极力守住他哥，还有季家。

他以为自己做了，没想到，到底是年少意气，没尝到彻底的苦头。

凌晏如静静观望着身前极力收敛戾气的少年，想起府中总是装模作样的花澹清。

花澹清如何看重季元启，如何骄纵于他、牵挂于他，凌晏如都看在眼底。他明白，这场相见又会是什么好结果？无非是剜了花澹清的心，去助季元启再往前一步罢了。

可他凌晏如，到底也要把季家拉过来，做花澹清的未来之一。

他要为他的学生谋数道退路。

凌晏如敛了敛眉，慢慢应着：“季公子既有求学心，本官又安能拒绝。今日已晚，你待明日再来寻本官。”

步夜在旁侧翻了个白眼，拎着东西出门，处理碎瓷的时候还要吩咐清风料理一些人的嘴巴。

等步夜再转悠回自己书房，那两人早就不见踪影，只给他留下残局一场。他正觉得额角疼痛，突然听得门外传来似嘲讽的轻笑，如此一来，那额头就更痛。

步夜回过头去，果不其然看见门外的谢流声正抱着一堆卷宗，一脸嘲讽笑容地盯着他。

“两位祖宗走了？”

步夜给自己倒了杯茶，没有回答谢流声。那少年也不恼，颇为熟练地走进门，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很是和蔼地又冲步夜笑了笑。

“可不要歇得太早啊，步少卿。”

步夜嘴角一抽，伸手狠狠揉了一把谢流声的脑袋。

而凌晏如回府时，正巧看见花澹清独自一人对坐院中，身前仍然是那盘解不开的残局。

花澹清像是没听见他靠近的声音，仍是一动不动的面对眼前的虚空，手指轻叩桌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凌晏如在离他还有四五步的地方停下，轻轻唤他一声“兰生”。

少年闻声抬头，望向逆光而站的凌晏如。暖阳缀在白发人身后，天色昏暗，已近日暮。

花澹清便对他展眉一笑，应道：“云心先生。”

凌晏如的眼睫轻颤了一下。

他的学生，他的幼柳，他的春天。

他的……明灯。

他是他在南塘留恋不已的一缕绕指清风，又是曾经濡湿自己眼睫的薄薄霜雪。可他更是春天，是陪他走过昏黑长路、捱过漫天霜雪的春天。

如此的大逆不道，罔顾人伦。

他只遇见他一年，却默默守着他看顾了八年。山河千般好，他便有千般好。

如此，疯的便不是花澹清，痴的也不是。

——是他凌晏如。

犹豫着不解开当年南塘缠在自己心头的纸鸢弦，任它一圈一圈，紧紧缠绕，最后剜出血痕，让他痛不欲生，却不敢死。

他若死在花澹清前头，定然是要去那修罗地狱受尽苦厄，既如此，又有谁能护好他的学生？

当年，花忱接到玉泽从寒江递去的密信，却没有半点瞒着凌晏如的意思。凌晏如借他南国公府的东风探察私盐案，却就此走上花忱的木筏，与他和玉泽共沉沦。

凌晏如那时候还没亲眼见过玉泽，故而大多计划，也只是由他和花忱谈论。期间，他不得不佩服花忱的决心和魄力，就此动心，欲再借南国公的力，去救大景。

然而，等他发现花忱的计划逐渐偏离既定的轨道，已经是在太晚太晚的时候。花忱借暗斋出走明雍，又潜入凌府同他一聚，含笑问他：当年的约定还做不做数。

凌晏如只是想着，哪里还有回还的余地？

花澹清见凌晏如久久不应答，有些疑惑他最近怎么总是走神，于是又提高声音唤他：“云心先生？”

凌晏如的思绪猝然断开，随后往前几步，走到花澹清身边，替他挽了挽肩上的垂发，又拉好斗篷。

“你该回屋了。”

花澹清放开手里的棋子，任由凌晏如没有征询自己意见就推起了轮椅。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琢磨着深秋将至，也确实是发冷了。

凌晏如目视前方，又开了口：“明日，季元启来见你。”

花澹清一怔，半晌才露出笑脸，搁在斗篷下的手却缓慢收握成拳。

“……原是他来见我了。”

花澹清喃喃轻语，而后闭上眼睛，压回了那些几欲流出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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