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凌晏如老了,顶着原本就白的头发,在宣京城郊颤颤巍巍登山并追忆往事的时候,他一定会想:要是当初他没被派去查南塘的私盐案,如今又该是怎样的光景?
倒也不是后悔。只是那短暂停留的一年半载实在有些折寿。
花澹清初见凌晏如,便口无遮拦的用一声“郎君”戏弄了自家未来西席,眼下又自顾自地搂着白兔,状似痴傻般披头散发、只穿白袜,蹦跳着跑出小院。
凌晏如有些疑惑地注视着小公子的背影,而后回身看向花忱,多半是用目光无声质问之前花忱所说的“聪慧可人”、“只是娇纵吵闹了些”一类托词。
南国公只是弯唇,露出无懈可击且礼貌的微笑,不动声色的抬手:“云心兄,这边走。”
凌晏如抚袖,重新同他并肩行进屋中。
一进屋子,凌西席就踢到了槛边的一件小物。等他低头看去,才发现那是只竹片编的小兔。他不由皱眉,已是看出花家幼子似乎极钟情禽兔。然兔者怯懦,把玩也当浅尝即止。
但他到底也不曾说出口,只弯腰将竹兔儿拾起,搁置在旁侧的木架上。
花忱已至桌边,亲自为凌晏如斟茶。
“云心兄,你且坐下歇一歇。”
凌晏如自花忱后落座,才将茶接过,浅啜一口。
趁他喝茶的空档,花忱将扇一开,掩唇轻笑两声,说道:“兄长可是被舍弟吓了一吓?我素日忙于家业和南塘事务,便也无心管教兰生,致使他性子野了,开智尤晚。”
凌晏如才尝一口,便品出这茶当是今年的明前龙井。等听了这一解释,面上不免也绽笑,竟然多少带了点揶揄意味。
“能诵诗出口,便也不算晚了。小公子已学过书?”
“未曾。”
“初启蒙学?”
“未曾。”
“读书识字?”
“略通。”
一问一答间,凌晏如持着茶杯,咂摸出花忱话里有话。
那时候的凌晏如,还不曾修炼到日后的心如死水。哪怕面上端庄持重,也藏不了太多心思。好在同时期的花忱也还没修炼出七窍玲珑心,只能和凌晏如玩最基础的谜语人游戏。
“既是如此,国公又缘何要聘教书先生?”
花忱悠然扇了两下风,偏头望向门外庭院。
“自然是不能再将兰生放纵。如今,他也该过了散发疯玩的年纪,担一担花家少主之责了。都说相公如凌君,十八当立。忱弟不及兄长,却也不该放幼弟顽劣。兄长说,是也不是?”
凌晏如听他这番话,里外透出来的意思看似是夸他一把,顺便告知他,自己想要能培养未来得力少主的老师。
然而,要是他真觉得那花家二子应该早担少主之责,那为什么不让他早些启蒙,非要拖到现在?
在凌晏如动身前往南塘时,也稍微用了手段查过南国公府。得到的消息不外乎是南国公虽然年纪小,但聪慧过人,能识大体。至于府中二公子,能查到的却是极少,似乎被有意封锁。
如今看来,花忱守了藏了他幼弟少说也有三年。现在却突然给花澹清找了个西席,可谓是……颇有预谋的味道。
凌晏如不敢完全断定,但也隐约感到此行不会善了。他本是要借南国公府这艘船的东风,殊不知船上人是早就盼着他来。
那么,这算不算一种双向奔赴?
凌晏如不答,室内便陷入了颇为诡异的寂静之中。
花忱却不在意,只将扇一合,抬手替凌晏如再斟半杯,柔声道:“云心兄,不必多虑。你我都该清楚,身处此世,不得不多做谋算罢了。你只管教他念书识道,或许还要费点心思管教一番,更多的,便也不会有了。”
都说,要警惕大景南塘人。只因为他们的心眼和莲藕一样,一眼望不到尽头。
凌晏如虽然警惕了,但没有完全警惕。
或许是抱有打算,又或许是此前那番对话,让花小公子让他青眼有加。无论是哪一种,凌晏如到底也没有拒绝花忱。
他持茶,又浅啜一口,以此作为无声回应。
凌晏如担任花澹清西席一事,便这么敲定下来。只不过,此时的他尚未意识到将面临怎样一个充满暴风雨的未来,也没想到自己竟在无意之间把墨九渊救出了奶爸的水火生活。
凌晏如对花澹清的印象,是这个小孩有点古怪。
要是旁人听了,会觉得这一形容太过委婉,应该把“有点”二字舍去。
花府四分之三的下人都在暗地里觉得,这府里的二公子,是个傻子。
这不是骂人,而是他们发自内心的真实感受。
南塘人人都知道:花家小公子不喜束发、不喜待在家中;最爱无事逛市集、爬山寻野菜、下河摸鱼虾。整个人相当接地气且脸皮厚,时常会站在农人家门口,握着刚拔出来的红苕来借炉灶一用。
皆说世家公子郡主、皇亲贵胄,都要识字学书,知书达礼。哪怕是寻常人家,也会咬牙攒出几吊钱,送家里孩子去学堂认几个字,好做买卖、抑或长点志气。
可花澹清哪怕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也从没去过学堂,而是整日整日在南塘疯跑,撵着他的白兔。
时日久了,便有人暗自嘀咕:花家小公子虽长得灵气俊俏,但这行为…怕是打娘胎里留了病根,开智太晚。俗称半傻,脑壳多半有点问题。
这些话,南塘人都咽下肚子不明说,但每个人看花澹清的眼神,或多或少都带几分怜爱。故而也总是由着他吃百家饭,跟着自家孩子上山放牛、下地插秧。
花忱只是看着,从不制止。似乎相当期待花澹清就这么平安顺遂的过一辈子。
也只有那墨九渊,看得比谁都清楚。
可墨九渊不说,只放任花忱如此带孩子。于是,花忱顺便把墨九渊任职第二奶爸,让他不是追在花澹清身后替小公子收拾烂摊子,就是被花澹清想尽办法折腾尚未衰老的神经。
比如现在,墨九渊正一脸阴沉地看着花澹清抱着他的宝贝兔子,大摇大摆走进墨府,且一点也不脸红的抬头朝自己粲然一笑。
“渊哥儿,可有花饼可吃呀?”
花澹清说得奶声奶气,吐出来的字句却让墨九渊咬牙。
墨九渊耐着性子,且控制面部表情地应道:“兰生,你是不是忘了半个时辰前,是谁站在醉香阁门口说想吃蟹,然后自顾自跑回花家?”
“嗯……那渊哥儿可吃了?”
花澹清十分熟练地顾左右而言他。
“叫墨大哥!没大没小的,还没到你能叫我哥儿的年纪呢!”
墨九渊忍无可忍这小孩儿以一种老者怜惜稚子的语气唤他,同时肉痛自己花出去的几吊钱。
花澹清立即稍息立正,连手中的白兔也放跑,只顾着凑上前抓住墨九渊的袖子,进行一个飞速认错。
“墨大哥,是兰生错了。我本是想等你的,可府里有人唤我,说给我找了个教书先生,便先回府去了。是兰生不是,莫要生气了。好不好?”
墨九渊听了一半,正欲拎开花澹清的爪子,却被后头的内容说的一怔。
他覆上花澹清的手,皱着眉问道:“南国公给你找了教书先生?”
“是呀。忱哥让我叫他凌先生,但先生让我唤他云心先生。说是自今日起,便要做我的西席啦。”
凌、云、心……
墨九渊将这三字缓缓思索过,脑海中骤然浮现昨年那位风光宣京的状元郎,不禁两眼一抹黑,觉得花忱招了个佛到南塘。
花忱到底在想什么?
当初,是花忱在元南国公夫妇灵堂前哭得泣不成声,抓着自己的袖子,痴痴问他:九渊哥,我如今该拿兰生怎么办?
而那个亲手烧了花澹清蒙学,遣散家中教书先生,不许小公子再读书识字的人,也是他南国公花忱。
昔年昔日,墨九渊同花忱看着被木微霜推着荡秋千的小公子,墨九渊问他:如此,不悔?
花忱只答:惟愿吾儿鲁且愚,无灾无难到公卿。
墨九渊一时无言,却隐隐觉得,花忱这话说得留了半分余地。既然盼花澹清自此做个痴儿,又何必盼他位至公卿?
而今,那预感到底是成了真。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他花忱到底是不打算继续藏着花澹清,而是要将他推到明面上。
墨九渊不由得轻轻抓紧花澹清的手,又看着这个一脸好似懵懂无知的孩子,终是无话可说。
“……那可好了,”半晌,墨九渊这么说着,牵唇朝花澹清一笑,伸手拧了拧他的脸蛋,“我可早就盼着有先生收拾你这滑头。既然马上就要念书,现下便饶了你,同我吃花糕去。”
听见能吃花糕,花澹清便也乐呵呵地让他捏脸,牵着墨九渊的手,一步一步,步过回廊。
一步,一步。
墨九渊走向南国公府的练武场,抬头便见那自称碧水楼军师的青衣公子,正擦拭手中一把长枪。
见他过来,花忱浅浅一笑。
“来了?”
墨九渊垂眼,拱手做礼,应道:“如军师所想,苍阳曹家军将不日便将南下,城中百姓安排俱已做好,当与花家同心协力。”
花忱将棉布挂回架子,又持枪随手掂了掂重量,挽了一个利落枪花。
“曹将军耿直威猛,是个人才。虽太过忠臣,却到底也是值得赏识的。”
墨九渊瞧着那泛着冷光的枪刃,缓声道:“由军师看,该如何?”
花忱只摩挲过枪身所刻“恕”之一字。
“微霜担得大任,但你也需在旁侧辅佐。一同守住南塘便可。”
他说的轻描淡写,便是要墨九渊行守城之计。南塘易守难攻,兼之又早有屯粮准备,要是硬抗,数月乃至半年亦有可能。
更何况…曹将军还不曾完全接受火铳一类新式武器,花忱考虑过这一点,更因此提前训练了一批碧水军精锐。此刻按兵不出,说他是念旧情也好,不愿将事做绝也罢,墨九渊只垂头拱手,应了一声:“然。”
墨九渊见花忱再无吩咐,便转身打算离开,却在迈步时听见花忱说道:“九渊啊。”
“你也该配一把剑了。”
墨九渊手中持笛,又抚过那一有些破旧的红穗挂坠。终是一言不发,往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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