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不开的红线

　　饭局接近尾声，唐凯坐在江川身边，不时起身，为身边人添酒。

　　新片投资人姓万，五十余岁，却身子骨健朗，很有精神。三两杯酒下肚，他依旧谈吐得体，叙述和倾听时都很沉稳。

　　今天剧组杀青，芩导喝酒喝的高兴，酒劲有些上头，点上一支烟，说：“在这山里拍了这么久的戏啊，看厌了那些花草树木，还是觉得大城市有棱有角的生活有滋味。”

　　说话间，杯中酒又被续满，芩导摆摆手，接着说：“等片子过审，宣档期安排完，我得给自己好好放个假，带妻女出去旅旅游，散散心。”

　　桌上一人笑道：“如今像青岛这样牵挂家的男人不多，难得。”

　　话题转到这上面，年轻人总不免被调侃感情问题。不过坐在这个饭桌上的大多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圈里人，很少有人开这种低俗的玩笑。

　　身边年轻的男演员被问的狼狈，江川晃晃酒杯，始终盯着杯里的漂浮的泡沫子，不主动参与。

　　他被灌了不少酒，微醺，但意识还是清醒的，只是脑袋略感昏沉，他静静等着这顿饭结束。

　　四月份的悦城，空气依旧冷冽。这座城市在夜晚依旧灯火通明，黑色苍穹下高楼遥远的白光和霓虹灯连成一片。

　　一上车，江川就扯掉领带，脱了外套，靠在椅背上陡然放松下来。

　　唐凯关好车门，侧身拉过安全带上，吩咐司机可以走了。

　　“声音关了。”江川出声。

　　闻言，司机一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关掉音乐顺顺瞄了缩在后座的男人一眼。

　　他松松散散的歪在一旁的车窗上，支头，细细的眼角眉梢垂落，半合着眼。

　　黑色微卷的头发，随意又凌乱的散开，质感顺滑的灰色羊毛衣将身段裹得玲珑有致，精亮片花边也将肤色衬的白。

　　实在是帅气，让人移不开眼的那种。

　　“那个万总，早几年做房地产起家，听说背景不是很干净，他挺欣赏你的，不然我们当初哪儿那么容易得到芩导的资源？你说你刚刚走的时候也不知道和别人打个招呼，多不好。”

　　车里就四个人，助理小涫坐在副驾驶位上，司机认真开车，唐凯坐在江川旁边摆弄着手机，口里数落着，便随便挑张照片发朋友圈。

　　其他人都不出声。

　　江川模特出道，当初算是被唐凯一眼看中，江川当时人在国外，唐凯两三天就搞定合约，干净利落的把人签到自己手底下。

　　后来江川回国发展靠着一部爆红的网剧小火了一把。不过，这几年他的存在感虽有，却一直都不温不火。倒不是他的长相不好看，相反，他红是因为他帅气：风情孤傲，是那种没有任何人为因素、纯男性、缺乏人情味的冷艳。

　　只是，因为他外表太过于的帅气，所以戏路比较受限制，虽然容易吸粉，却容易招“黑”。

　　但是在娱乐圈里，小红靠捧，大红靠命，反正急是急不来的。江川是棵好苗子，有灵气，所以团队一直稳打稳扎，尽量不让他靠爆丑闻夺取流量、博人眼球。

　　车行驶立交桥下，暗影一道道扫过。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雨，汽车上的雨刷一左一右，慢慢刮擦着玻璃。

　　“我说了这么多，你听见没？”唐凯侧头问道。

　　“哥哥，求您让我安静会儿，我的头都要炸了。”江川很困，浑身疲乏，只想求得片刻清静。他昏昏欲睡，懒得说一个字。

　　昨晚他通宵拍戏，早上又早早出发从象山一直到悦城，一整天都在路途上。应付完酒席，整个人已经非常疲惫。

　　雨越下越大，路上的人也越来越少。车开起黄色大灯，在大雨中一路疾驰。

　　——吱！

　　经过天桥路口，车与一辆迎面而来的大货车擦肩而过，司机把住方向盘，猛踩刹车。

　　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噪声，急停在路旁，车里的人猝及不防。全被弄得向前倾。

　　“怎么了？出车祸了？！”唐凯扶住前排的座椅背，吓了一跳，忙问。

　　“不是，前、前面路上好像躺了个人……”

　　尖锐的警笛声划破深夜的寂静。南亭北路471号，人民公园天桥口碑被封锁拉起了警戒线。

　　大雨不知何时变小了。警察把守在警戒线旁，制止住一直往里挤的围观群众。不远处停了好几辆警车，现场有刑警，也有记者。

　　死者是一名年轻女子，在阴影里看不清脸。她半身赤裸的躺在地上，头被裙子盖住，黑发被血水分成几缕，黏在胳膊上。雨水混着血，顺着水泥路蔓延。流血太多，看不清伤口在哪儿。

　　“给我控制住现场，防止二次破坏，让无关人员全部散开！”一个中年男警官对着对讲机大声下达命令。

　　“你们谁报的警？”他喘了口气。

　　“是我。”唐凯立马答道。他移开目光，忍不住反胃想吐的感觉。

　　刘敬眉心紧拧，点点头，随即瞧见不远处停靠的黑色轿车，里面依稀还坐着人。他探头望了望：“那那那，车里还有谁，让他下来。”

　　“这……他生病了，不太方便，就能呆在车里吗，警官？”唐凯为难，试图打个商量。

　　这里闻讯赶来的记者不少，像江川这种公众人物要是被拍到在事故现场，又有被黑的话题了……

　　“什么病？这点雨还能被冻死？！这是一起很严重的命案，坐在车里这是什么态度？！小王，去把人给我叫下来！”

　　“死者和我们真的没关系啊，警察同志，我们只是路过而——”

　　“停停停！”刘敬不耐烦地打断司机，“现在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就行了，哪来的那么多废话？”说完，她转头问身边的一个女警官，“老秦他们还有多久到？”

　　“喏，那不是来了。”

　　唐凯顺着他们看的方向转过头，看到几个穿的像医生一样的人。

　　他们戴着口罩，拨开喧嚣的人群，出示完证件，弯腰钻过警戒线，往这边快速的走过来。

　　每个人都是身穿打扮白大褂，在漆黑的雨夜中显得特别醒目。

　　为首的是一个年轻女人，她一言不发，蹲在尸体旁边上打开勘察箱，戴好手套，掀开被害者脸上的白裙。

　　江川坐在车里，往车外看。外面走过来一个警察，他在打着手电，往车里照了照，随即扣了两下车窗。

　　“先生，麻烦您下来一下，配合我们做一下笔录。”

　　车门被推开的瞬间，风直往脖子里灌，江川冷的一哆嗦，撑开伞，压着伞骨挡住脸，黑色皮鞋踏出车外。

　　因为下了大雨，泥水混杂，现场的痕迹已经被破坏的差不多了。雨水还在下着，很多勘察工作无法展开。

　　江川慢条斯理的跟着那个年轻的警察身后，低着头，将脸小心的藏在伞下，防止被人认出。一路上有很多浅浅的水洼，尽管江川走的很慢，但是他的腿还是被溅满泥浆。

　　小涫替唐凯打着伞，不停的听他的抱怨：“不知道还要弄多晚，摊上这破事，真是倒霉了！我去！就这还不能走，等会儿还要被带回公安局做笔录，我明天一大早还要去谈合同呢……”

　　他们站在灌木丛旁，正说着，唐凯的话突然一停。

　　“是这样的，我们这边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们，事关命案，也请你们耐心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

　　唐凯讪讪地笑，目光却停停在那位刘警官身边沉默站着的女人身上。

　　这个女人穿着单薄的蓝色警服，外面罩着普通白大褂，胸口处别着证件，衣摆偶尔被风卷起，在这样的夜里仿佛感觉冷。

　　小涫从小就对医生有畏惧感，何况是成天和尸体打交道的法医！他又想起刚刚他面不改色检查尸体的模样，心里一阵阵发毛，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

　　“你们大概几点到达案发现场的？”

　　这个女人将小涫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却又无动于衷。

　　这个女人的嗓音有种低冷如冰线的奇特质感，就像冰八度的啤酒，虽镇静温和、无波无澜，却辨识度极高。

　　这声音……

　　江川握着伞柄的手一紧。他脑子里还残留着酒精的作用，反应迟缓，他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大概八点多钟。”小涫努力回想，小心翼翼的回答，看向一旁做记录的人，生怕自己说错话。

　　“移动过尸体吗？”

　　“好像……没有。”

　　“什么叫好像没有？！有什么就是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坦坦白白地说，想好了再开口，别给我——”刘敬显得按耐不住的暴脾气，开口就是一顿训斥。

　　“好了好了。”旁边有人安抚刘敬的情绪。

　　小涫被吓着了，都快被哭出来了，结结巴巴地道：“我有碰……但我只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呼吸……我真的……真的不知道她已经死了。”

　　“嗯，不用紧张，你继续。”

　　年轻女人浓黑的眼睫低垂下来，摘手上的橡胶手套，举止间有种漫不经心的清洁感。

　　他问话时，明明并没有什么表情，连眼神都没有一点的波动，但就是让人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气场。这个女人是那种气质凌驾于长相之上的“高级货”。

　　此时雨势突然变大，雨珠撞击在伞面上，哗然有声。！江川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控制住呼吸，微微伸出脖子，把伞往上移。

　　雨水混淆了视线。清秀年轻的女人微微侧头，单手伸到耳旁，准备拉下口罩。江川看到她露出的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像街口凌晨的星星，又像地狱里的魔。

　　她撑着一把黑色的伞，也看到了他，只不过停留了一秒，视线就平淡的划过，冷淡而又普通，好像看上陌生人的眼神，没有任何感情。

　　他愣住了，大概有一分钟才回过神，难以置信的脱口喊道：“许柔？！”

　　江川这张平常只出现在每家每户的电视机上的脸，一露出来，旁人的视线立刻全被他吸引，眼睛崔然睁大。

　　唐凯眉头一挑，面不改色的在两人之间转悠打量。在场其余人心里都想小惊了一把。

　　我去，明星啊！

　　对这声招呼，许柔却反应平淡，这让气氛瞬间古怪起来。

　　旁人默默的打量江川——穿着黑皮鞋，肌肤如雪，冷列系列。江川环抱双臂，浑身上下像能发出光芒般，隔着几米都能闻到他身上薄荷味，高贵的扮相，是这警察能打交道的人？

　　突如其来的重逢，没有一点预兆，也没有缓冲，就在这个混乱肮脏的雨夜，她温润清冷，洁净的一丝不苟。

　　江川眉头紧蹙，右手拇指使劲的压着食指的第二个关节。

　　雨不停的下着，砸在脚下的水泥路面上，路面上开出一朵朵转瞬即逝的小水花。许柔转回眼神，静了两秒，从被他扣住的手指上缓缓抬眼。

　　良久。

　　“好久不见。”他无波无澜的说。

　　夜色寂静，闪电和雷鸣交相辉映，被淋湿的流浪狗在灯火通明的悦城的公安局门口徘徊。

　　“行了，差不多了，报警的那位留下地址和联系方式。”

　　做笔录的男警察最后下笔，刷刷两下，抬头递给江川他们几个一人一张纸：“喏，核对一下内容，然后签个名，跟我去大厅那边按个手印就完事了。”

　　“没想到警察局这点全是你同学啊。”唐凯接过纸顺口问江川，“还有刚刚那个那个挺漂亮的警察，你们是什么关系？”

　　“同学呗。”

　　“就同学？”唐凯不信，看他不作声，瞅着他冷笑，“当我傻子吧你？”

　　“床友信吗？”江川嘴上贫，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连维持基本的表情都不想。他今天穿的衣服不对，精心裁剪的羊毛外套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又潮湿又阴冷，冷到了骨子里。

　　引路了男警察似有察觉，回头看了江川一眼。她忽的开口：“是挺巧的，我和川同班过三年，不过他应该不记得我的名字了，我叫落嚣。”

　　他们走到大厅，周围惊奇又克制的目光纷纷围拢过来。当然，大部分的人的视线都黏在江川身上。毕竟一个平时只能在电视、微博、LED广告牌上看到的演艺圈明星，此时真人出现在眼前，普通人总是有一种既新奇又微妙的激动感。

　　若不是此时正在办案子，场合严肃，这些人肯定要上去，要签名、合影什么的。

　　就算任人打量着，江川似乎也无所察觉，或者他早已习惯了这种他人的注目。

　　墙上挂着电视，重播着沉闷无趣的晚间新闻。旁边的钟盘上，秒针滴滴答答，慢慢地走。

　　“先喝点水吧。”小王强做镇定，端了几杯水到江川他们面前。

　　除了江川站着不动，其他人纷纷接过水杯，到了声谢。

　　“警察叔叔，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啊？您看看表，这都多晚了。”唐凯蹙眉。

　　“笔录做完就可以了，应该快了，快了。”小王也不确定，探头往二楼望，刚好看见刘静下楼，他刚想喊一声，却见刘敬打着电话，匆匆往外边走。

　　江川他们等待的耐心即将告急。警察这边一一确认报案的人姓名、电话、身份证非常程序化的问完话，终于让他们离开。小王宋江川一行人到门口。

　　外面风雨交加。小王推开门的一瞬间，所有人都不禁打了个寒战。

　　太冷了。

　　门廊里的感应灯坏了一个，明暗无光的角落里，站了两个人。夜晚沉浸在雾气里，风小声呼啸，许柔靠着墙壁，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让人看不清面容。

　　司机去后边开车，剩余几人站在门口等着。刘敬全神贯注的和许柔交流验尸结果，完全没注意到旁边的一大票人。

　　距离不远，许柔说什么这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她说话的声音向来不大，无端的低哑，却字字清晰，仿佛能敲进人心里。

　　这边的一行人都目不斜视，看着前方。江川双手环抱在胸前，良好的公民小涫在心里默默吐槽……

　　这种东西，不应该是什么机密，听听应该没事吧。

　　透完气，时间差不多不长不短，许柔直起身，单手插在兜里，臂间挂着白色的工作服：“走吧，进去说。”

　　许柔和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走到光下，现出一片模糊的晕黄，许柔身形突然一顿，虚而脚步停滞。一两秒后，她低垂眉眼，看向自己被抓住的手腕。

　　刘敬和唐凯对视了一眼，小王也蒙了，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天……”小涫还在小心翼翼的拿着手机对着门口拍照，侧头看到这边有有动静，不禁小声的噗喊惊呼。

　　这是在干嘛？

　　一旁的唐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这些年，他和商界的、娱乐圈的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都打过交道，经验丰富，直觉也很准。也有一部分的职业缘故，他习惯去定位一个人。

　　见多了虚张声势的用浮夸的女人，几乎在看到许柔的第一眼，唐凯就莫名认定，她一定是个很稳妥且出色的人——洁身自好，寡言却卓而不群，明显对男人十分具有吸引力。

　　通俗点儿说，就是许柔很招惹人。

　　江川闻到许柔身上皂角的气味，游离着一点点清香，就和很久、很久以前的味道一样。

　　江川喝了白酒已经记不太清，过了一会儿，他就陡然回神，许柔沉默无言，手腕依旧被他抓着，她修长且贤骨骼分明，温度却很低。

　　江川懊恼自己贴紧她的手腕的指腹，倾掂几个荒谬的念头，在脑海里打了个转。

　　许柔直直的站着，面色冷淡，依旧沉默着，没有丝毫的回应，也没有将手抽回。

　　相对无言……周围人的眼神越来越八卦。

　　“你回来了怎么不联系我？”江川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又咄咄逼人起来。

　　江川抬头面无表情的审视许柔，许柔一副与己无关的神情，没有动作。

　　周围光线昏暗，气氛安静，不少人暗中侧目。片刻之后，许柔略有些嘶哑、冷淡的嗓音响起：“我工作忙，以后有空再说。”

　　许柔有一双很浅的双眼皮，眼珠的颜色是温柔直径的浅褐色，干净又不带任何的情绪，明明天生一双笑眼，眼底却覆盖着一层阴影。

　　等江川放手，许柔微微点头示意，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头也不回的推开门走了。

　　小王这才回过神，急忙跟上去，心里暗暗佩服。

　　太可怕了！许队这性子果然够冷，够清心寡欲！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的人设，对待这种类型的帅气男人真是十年如一日绝情！

　　一股酸涩直冲鼻尖，江川向来是一个要面子的人，从小到大哪里被这样对待过。他低下头，双眼迅速泛出泪花。

　　江川暗中咬紧牙，竭力抑制住情绪，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心里却又急又气。

　　我去！

　　不能哭。

　　老子不能哭。

　　快到住的酒店时，车缓缓停下来，唐凯一边摸出房卡给小涫，一边交代这几天的安排：“明天新戏发布会，后天下午没意外的话，VLO的主编和我们约好了来拍照。然后不知道几号，反正这周安排一个晚上去闵行2号棚录一档综艺。”

　　“通告这么赶呀！”小涫满脸哀怨状。

　　唐凯白眼一翻：“赶？在这个圈子，你还想闲？知道有多少人想踩着江川上位吗？”

　　“还有你，我跟你说，”唐凯转掉视线，拿着手机对着江川点了下，低着声音警告道：“你现在和白浅正炒CP，我们谁也得罪不起，现在你俩粉丝热度高，谁出事谁就担着。你注意点儿，我不想看到你和刚刚那个女人出现在微博热热搜榜，到时候有你好受的。”

　　晚上洗完澡，江川穿着白色的浴袍，对着浴室门口的全身镜吹头发，他放空大脑，看着镜子里面无表情的自己，赤裸的足陷入柔软的地毯中。

　　小涫在一旁收拾衣服，知道川心情不好，就什么话也不多说。

　　“你谈过女朋友吗？”江川走到床边，拨动着头发坐下，状似无意的开口。

　　“女朋友？”小涫把暖宝宝找出来，放到床头柜叠放整齐的衣物上，“以前大学谈过，后来就分手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那你还记得她吗？你们联系过吗？”

　　“没联系了，还记得。”

　　小涫摇摇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对了，明天温度降低，江川哥你去拍照的时候记得贴几张暖宝宝，小心冻着了。”

　　时钟指向凌晨三点，江川推开玻璃门，趴在酒店房门的阳台上，俯瞰这个城市的夜景。

　　高矮交错的楼栋，高层公寓仍然亮着灯，远处阡陌在黑夜里，黑夜向无巨大无声的容器。

　　看了半响，他突然软弱地想，或许……这些年，许柔的心里对他依旧是有怨恨的。

　　念头一起，火气也打了个大大的折扣。

　　到底也是在一起那么多年，和她分分合合。

　　江川一直都知道他们的感情，都是许柔单方面付出和强撑，而他时而刻意疏远，时而又拉回来，从此循环往复。

　　他向来爱自由，不喜拘束，快乐就是真的快乐，厌烦谁也是同理，很少遮掩自己。

　　当初说分手的是他，并且分手之后他也过上了好一段自在快活的日子，直到他在高一社会实践活动时得知，许柔主动申请转入军校，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江川从不以为意，到后来却越想越不是滋味。

　　最后一气之下，他就顺了家里人的意，出了国。

　　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赌气。

　　他是一个很后知后觉的人。其实在许柔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习惯地以为，她肯定会回来。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不管他如何厌烦，无论他如何伤害她，她总是留在原地，心甘情愿的留在他的身边。

　　在国外的生活的那段日子，江川很孤独，语言不通，没有什么朋友。渐渐地，他开始不适应，不适应许柔彻底脱离他的生活的感觉。

　　这种感觉突如其来，却让江川拧巴，让他第一次产生后悔的想法。

　　这些年他甚至尝试过主动联系许柔。可许柔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几乎和所有人断了关系。

　　可笑提分手的是他，可一声不吭狠心消失那么多年的却是她。

　　视线模糊。

　　他一边抽烟，一边用手背擦掉脸上的液体。耳边有风声、残余的雨声，更多的，是空荡的安静。

　　回到房间，江川掀开被子上床，拧灭床头灯。这几年他日夜颠倒的拍戏，导致睡眠不规律，落下了神经衰弱的毛病，很不容易入睡。

　　酒店窗帘隔光效果好，房间里黑湫湫的，一丝光都没有透进来。江川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地，意识终于开始模糊。

　　他确定自己开始做梦了，好像又回到那天晚上，和大学室友一起出去吃饭喝酒。喝多了，大家一起走，走在路上，走着走着，路变得越来越黑，室友不见了，只剩他一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心里只剩茫然。

　　然后，他看见许柔。她等在宿舍楼下，仿佛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

　　没有声音，他继续走，走过黑漆漆的隧道，身边快速撩过光和影……他却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无论他怎么喊，她始终都不肯回头。

　　最后，在缅市一中的校门口，许柔站在那里，她清秀的身影，肤色有洁白的寒意。她穿着多年以前蓝色的旧校服外套，黑色的短裙。此刻她的沉静清澈的样子，少年感十足。

　　她等在花坛边上，她坐在花坛上，倚靠着花，轮廓清秀依旧。他摘下眼镜，似点漆的眼睛微眯，对着他轻笑。

　　爱慕到极致的眼神，温柔又虚幻……就像一片玻璃扎进心里，轻轻一撞，扯出撕裂般的痛，梦里，眼泪突然就涌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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