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乖

她从小是个乖乖女。

母亲说，“在幼儿园不许哭，不许闹，不然就不给你买好吃的了。”

她想吃上回小姨送的饼干。

在幼儿园的第一天，别的小朋友都哭着喊着要妈妈，只有她静静地坐在小板凳上摆弄着指头，一言不发。

老师夸她乖巧，奖了她一朵小红花。

但她没吃上饼干。

母亲说，小表弟想吃，就给了他。

她看了看母亲手上的巧克力，想着也行，巧克力也好吃。

有天她喝水喝多了，老师还在讲课她就想上厕所了。

离下课还有好久，好久，她把下巴搁在小桌上，轻轻叹气。

老师点了她的名，“坐直。”

被点名的小朋友没有小红花，她摸了摸小肚子，挺直了背。

下次知道了，上课不喝水，喝水不上课。

她上小学了。

她被选为代表，带头宣誓少先队入队词。

入队词好长，比母亲让她背的每一首唐诗都长。

母亲敲打着她的手板心，“背不过不许睡觉。”

她打着呵欠把稿子背得滚瓜烂熟。

第二天她带着眼底浅浅的黑印上了学校，宣誓入队。班主任表扬了她。

二年级的时候，母亲给她报了绘画班、钢琴班、舞蹈班还有外教英语班。

母亲说，语重心长地说，“我们不像什么世家一样有条件从小培养你，但现在也还来得及。你一定要争气，妈妈为你费了好多心血，花了好多钱的。”

她想说我现在也还小，还想说我不喜欢钢琴、芭蕾，喜欢三角铁、跳皮筋，但她没说。

好多钱是多少钱呢？她不知道。但母亲常说买这个软糖花了多少多少，买那个果酱又花了多少多少。她想，可能好多钱，就是够买好多好多，够填满一整个屋子的草莓派那么多吧。

那她一定不能浪费。

四年级的时候，小姨带着孩子来她家玩。

妹妹很可爱，就是一直抱着她从小搂着的布偶不肯撒手。

小姨笑着说，“你看她多亲你。”

母亲冷不丁开口，“把它送给妹妹吧，妹妹喜欢。”

她有些委屈，明明她更喜欢才对。可她已经十岁了，该让着妹妹。

她点点头，“妹妹不嫌弃我就好。”

最近流行起一款新游戏，同学们讨论时把她拉了进去。

她茫然地听他们说着游戏术语。

母亲不让她玩游戏，也很少容许她跟同学们一道出去，说是浪费时间，荒废学业。

她有这个班那个班，还有母亲买的各种书籍，原文的，带译注的，的确没空玩。

对了，母亲后来还给她报了奥数、书法，填满了她假期的每一天。

刚上初中时，她有些不适应，新增的小学科让她手忙脚乱。

第一次大考，她考了年级第八，被母亲狠批了一顿。

“审题不仔细，做题不认真，做完不检查，全是低级错误，你考试的时候都在干嘛？走神吗？”

她想说其实她考了班级第一，还被老师表扬了。但她没说，母亲也不会在意。

她怕她说了，母亲要教训她，“班级第一就知足了吗？年级第一、学校第一，全市第一都不能知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得不断努力才能停留在原地！”

她把“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记在心里，省得母亲再敲进她的手心。

竞赛、考级、学习，她一个也不敢落下。

这才如愿，如母亲的愿考入了重点高中的重点班级。

据说这个班每个同学的目标都是清北人浙复。班里一早就挂上了高考倒计时，她分明还是高一新生，却有了高三的紧迫感。

她有点害怕，其实她只是想去喜欢的城市看看花。

高二分科，她想选文。

母亲没问她意见，直接填了理，“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她没想走遍天下。

她翻出上周小考得了48分的物理卷子，撕碎了。

她翻出为试图说服母亲而写的小作文，撕碎了。

她翻出为参加作文大赛写了一半的小说，叹了口气，也撕碎了。

学理没什么不好。

她梳头，又掉了一把头发。

好在上了高三，母亲为了不耽误她学习，带她去剪了头发。

蘑菇头蓬蓬松松的，看不出“秃”来了，只是可惜她留了八年的长发。

填志愿时她生平第一次与母亲起了争执。

她想学医。

母亲三天没和她搭话。她妥协了，报了金融。

这是她第一次离家远行。

本来毕业她想跟同学去旅行，结果还没约上人，母亲就摆出了一家人一同出国的计划。

母亲笑着说，“你英语学了这么多年，终于派上用场了。”

她的室友人都不错，没有公主病，没有不讲卫生。

就是都成双入对，让她这个“电灯泡”略显尴尬。

她不敢谈恋爱。

高中时有个男生常跟她讨论题，少男少女还懵懂着，母亲已瞧出了端倪。

她心里的小鹿还没蹦跶几下就被贴上了“青春期”“不成熟”“荷尔蒙”等等标签。小鹿颤巍巍地背着一身包袱，一步一步迈开腿，再不乱撞了。

她记住了，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找对象必要门当户对，有这有那才能让母亲开心。

四年的大学生活让她得意忘形。

她打电话给母亲，说我要读研考博。

母亲想必在电话那头皱起了眉，“女孩子学历太高嫁不出去的。”

她想说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但母亲接着说，“回来吧，妈妈想你了。”

她回去了，去大公司做了份文职工作。

本来她想做自由插画师，偶尔写点文章投稿给杂志。

母亲听完，轻描淡写说道，“这算什么工作？”

没两年，母亲又操起了她的婚事。

她没谈过恋爱，也不知道怎么跟对方相处，相亲时不知所措。

她觉得不错的，母亲看不上，母亲中意的，她无话可说。

最后还是她让步了，因为母亲为这事犯了高血压。

丈夫对她很好，婆婆也不错。婚礼她一点没操心，全让婆家办好了。

一切都证明着母亲说得不错，“我是过来人，我是为你好。”

她顺产生下了个女儿，大家都高兴。

丈夫看了眼孩子便来宽慰她，婆婆也没有表现出重男轻女的意思，笑眯眯的，皱纹挤成一团。

她看了孩子。

“这么听话，小名就叫乖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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