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画像

这是今岁父亲寻的第二个男宠。

这个既不叫称心，也不叫如意，更不叫可人，父亲不知哪里看的书，别出心裁地为这乐人起了个很有诗意的名字——

“青鸾。”

我抱着阿弟躲在假山里头，透过零星的孔洞偷偷看着那远处作鸳鸯依偎的两人。

父亲又使出了自己的必杀技装可怜，脑袋一歪鼻子一吸，眼里的泪于是滑到对方的襟上：“我这样的人，生来是得不到爱的，高处不胜寒，我身体又成了这样，如今又依靠得了谁呢……”

年轻的乐人霎时被激得爱心泛滥，亦默默跟着抹泪，又腾出空闲抚着父亲抽噎的脊背，十来步的距离依稀看见他愁绪的脸蛋和微红的眼睛：

“无碍的，无碍的，殿下身份尊贵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唉，看来又有个无辜儿郎被他骗到手了。

我实在受不了他们你侬我侬腻歪的样子，遂与阿弟悄悄撤回宜秋宫，我方进了门，太医也刚自里头出来。

母亲近来不慎得了风寒，不过这病于她而言并非可怕的事，只吃了三两日的药便好了，看方才那太医淡定的脸色，大约也是好得差不多了。

我放下了安静眯眼的阿弟，想是方才太阳晒得热了，贴着我胸脯的脸蛋都是红扑扑的。

方坐下便吃了母亲一记捏脸：“你呀，真是闲不下来，又带着阿厥哪里去哪里转了？”

“这次可不是我，”我指了指乐呵呵看这边的阿弟：“他方才闹着要出去看看，我遂带他出去看花看草，今日又这么好的晴天，就逛得远了些。”

阿弟身体不太好，又受不得风吹日晒，是以平日最多只敢抱他在宜秋宫周围转转，今日难得跑远了些，也不过是去了百步开外父亲的居所。

于我这般大胆的做法母亲很是哭笑不得，没好气地瞋我一眼：“也得亏为母不是心眼小的不计较，你这般心大地带着阿弟调皮，要是换个人定然得被人家记着了。”

我与她爽朗一笑。

“您是晓得我的。”

可怪不得我，我这般无所顾忌的性子不还是两位大人养出来的么？父亲平时宠爱我也就罢了，母亲也是对我宠溺得无以复加，若非今日教我的那个李夫子用了嫡庶的言论提醒我，估摸着我能被他俩宠上天去。

我向来对那种死板的教训没什么兴致，他即便是说了我也并不怎么听得进去，况且上梁不正下梁歪，李夫子若真有本事合该管管大父和那些皇子，而不是我这个小小的皇孙。

换我阿父的话来说，就是下一辈的事他管不着。

“那庶子说话是很失礼了，”母亲听闻我家乳母的抱怨自然晓得此事，难得面上有些不大爽快：“他管的也太多了，不说你只是皇孙，你阿父再宠你他也只是太子而不是皇帝，怎的还分个嫡庶出来？且无论如何这也是咱的家事，他那么多言做什么？再者太子就你们俩儿，阿厥又病着不好亲近，不宠你宠谁？宠他这个外臣吗？”

咳，宠外臣…我似乎晓得诸位庶子为何愤愤了。

就是嫉妒嘛，父亲喜欢来后院而不爱出去，那些宫臣的才能无处施展，就觉得晾着他们了。

不过她这想法虽是好意，但还是不要落人话柄才好：“母亲说的是，只是那些庶子道理多得很，难听还是好听咱们随意听听就是了，莫要太过在意。”

“都是你这般大度量就好了。”

母亲终是叹了口气，大约郁郁无处发泄，于是一把捉住手脚并用欲偷偷爬走的阿弟：“小懒虫又想去睡觉了？练字练字！”

“兄，兄！救命！”

阿弟被捉住胳膊腿哀哀唤我，那副形容当真和方才装可怜的父亲有得一拼。

我家兄弟俩深得父亲真传，一个比一个讨厌练字，不说我的字练了许久还是普普通通，就说我这笔也不愿握的阿弟，那更是见了纸笔就歇斯底里哭叫，像是有刀割在自己身上一般。

然则母亲要阿弟练字却并非是为了字，而是以这法子磨炼他用手抓握物什的力道。

他已三岁，却走不了路拿不了物，有人看着照顾着自然无碍，可若哪日侍奉的仆从有个什么疏忽，那于他而言可就是极度危险的大事。

阿弟眼泪汪汪地被母亲捉着笔写着王字，哀怨且执拗地瞪着我，我只好偷空拿出自己将要完成的画作，低头用颜料涂起了色。

大父是半月前回来的，他好容易想起三月之前应承我的事，前日方指点着要我画太穆皇后，又说他母亲喜欢孔雀，要我按着孔雀的形貌与她上色。

我填罢孔雀屏上最后的金粉，左右端详着熠熠闪光的化作，心下甚为满意。

只见一片碧绿和金银的羽光之中，一五色琉璃衣的菩萨端坐莲台，目光如炬，乌发如云，尽管面上同样地慈悲安祥，却掩不住她通身的骄傲和矜贵。

与我那皇后大母乃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

“昔闻‘雀屏中选’逸事，乃知太穆皇后非寻常女子，今日方目睹她的容颜，”母亲不知何时放下笔，歪头看向我手下的画：“唔，有些眼熟？”

她这么猜测着渐渐被那画惑了住，沉迷得阿弟也不管了，俯身观摩良久，忽掰看起了我的脸蛋。

“咦？皇帝莫非记岔了，还是为母眼花了？这画中的菩萨好似，好似有些像你？”

像我？

我再没心思看那只笑迷迷滚入榻里呼呼大睡的阿弟，被母亲兴奋地拉着坐上妆台：“你看你看，这眉毛这神气，再板下脸蛋就更像了。”

她细心的指点里我板了板脸，果真有几分画中菩萨的神采。

我方回过味儿来。

难怪大父形容太穆皇后时总跑神看我，也难怪他那天忽然讥讽我太能吃以至于我闷气许久，我还以为是因我那日画得不好惹他老人家不满意呢！

“这么说是像了些……”

可我既与曾祖母像，又与祖母像，还与大父和阿父像，不是很奇怪吗？一个人的样貌与那么多人相像，又是什么道理呢？

也太神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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