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下雨

然则还没练多久的箭，四下忽然刮起呼呼的大风来。

也不过一会儿，头顶的太阳就被阴云遮了住，自远而近地闻到潮湿的土气，眼看着是即将下雨的样子。

我被大惊失色的父亲连人带箭提溜上马，乌雷载着我们小跑至就近的宜春宫，方下马落地，天上的雷鼓就轰隆隆敲了过来。

乌雷冲着我们嘶鸣一声，呼呼的风声里甩甩尾回了射院。

“许是不该射那只黄鼠狼，方大好的天气，忽就变天了。”

宜春宫是我从前的居所，要比父亲的寝殿简单些，然则里头的摆设五脏俱全，值守的宫人似乎也是刚清理罢，正拿着盆布出来。

“外头马上有雨，你们先这处躲躲。”

父亲破天荒没发脾气，又难得这般细致妥帖，以至震得那两个宫人瞪了好一会儿眼珠。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门带上！”

照常的冷喝后，门终于被人手忙脚乱地合了上。

父亲脱靴坐下，于此那二人莽撞的作风并未发脾气，只是皱眉揉捏着方才因走得太急弄疼的脚趾：“民间传闻，说那黄鼠狼是有些不凡的，不幸今日被箭射死，当是不太好。”

正这时陡然劈出一道亮光，照出了他因惊吓而惨白的脸。

何曾熟悉。

我覆上父亲冰凉得不正常的脸，一个奇异的猜测猝然冒了出来：“我听闻有人怕雷，您也怕这个吗？”

又一阵雷电自头顶炸开。

父亲慌忙搂住我：“怕。”

我能听到他咯噔咯噔地打着牙颤。

俨然是怕到了超乎寻常的程度。

……又不是妖孽，怕这个做什么？

于此我是不在怕的，学着那几位老道的作态淡定地做了个手势：“殿下莫怕，有我在！我乃鸡鸣山孔雀大仙，王母所授道法护体，想来寻常雷电是奈何不得我们的！”

不消多会儿，外头装腔作势的雷声便停了下来。

只听得有哗啦啦的雨点子落下，不过一刻又匆匆停了，阴森森的乌云亦拨云见日，鸟雀零落几声啼鸣，外头的天又渐渐亮堂起来。

父亲长吁一口气松开我，竟对我虔诚地拜了两拜：

“多谢孔雀大仙庇护，多谢孔雀大仙庇护！”

这，这也能信？

我眼白一翻诧目看他：“阿父不懂这是哄小孩子的话吗？”

父亲认真地摇摇头，依然虔诚看我。

“方才你那么厉害，我以为你不是在哄我。”

我被他亮晶晶地捧起小脸，崇拜地端详着道：“幼时母亲护我，她便是我的神明，而今你护着我，你亦是我的神明。”

他很少如此细腻柔和地与人说话，就这么认真地看着我，眼里闪着脆弱的光泽：“阿奴，你晓得吗？你出世的那夜我梦里见过你。”

我出世的那夜……

有什么自我脑海里炸了开。

是了！我出世的那夜，分明是我十三年后的轮回转世！我穷尽一生心血为他造像引渡，终于在十三年后功成，成为他第二世的长子。

只是我依稀记得，第二世的父亲依旧未得善终，在二十来岁那年匆匆离我而去，我未像当年那般以皇孙的身份承继帝位，而是借我那九叔的身体操控朝堂……那武氏果与冯氏一般无二。

我捏捏自己掌心的汗，有些委屈。

这般软腻仁慈的性子，活该受女子掣肘，活该护不了自己的孩儿，天，我究竟是被什么蒙蔽了双眼，竟两世犯同样的错误呢？

“你出世的那夜我梦到的正是你现下的长相，谁能梦到自己孩儿十年后的长相呢？我开始之觉得有意思，可你正巧你那夜出生，天上就如今日这般响着雷，外头轰隆了整整一夜。”

父亲看我的眼神很是奇异，就像他那夸张而奇异的描述：“你晓得你满月时皇帝和皇后的表情么？皇帝当时得意地抱着你显摆好几圈，他也说你气度非常，不是凡相，你大母亦道你生得像我，与我一样俊俏可爱。”

我被父亲搂了个结实，再听他得意洋洋地吹嘘着我昔日的斐然战绩：

“你生下来便很不同，旁的孩子哭闹着还要由乳母哄奶喝，你便已晓得吃饱喝足给人笑了，那黑亮的大眼睛定然能探得旁人在想什么，看得人久了都要怕……哼，那五个月会说话的徐婕妤算什么本事？我儿四月开口，六月捉蛇，十月数兔，一岁撵鹅……我骄傲了吗？”

等等，捉蛇？！

天，这都是些什么黑历史！

阿父犹嫌不够地再加一句，孔雀开屏似的四下张扬一圈：“现下更厉害了，十岁便能张弓搭箭骑马玩了，第一次便射了只黄鼠狼，很不错很不错！”

他那豪迈的嗓门穿过门扉，惹得门口侍奉的宫人都忍不住笑了开。

这下倒不嘀咕着黄鼠狼不吉利了。

我兀自撇撇嘴腹诽着，脑瓜被人拍了拍：

“为父就晓得你是顶顶聪明的！阿姆看过你，也道你比幼时的我还要聪明一些，就一点点，已经很厉害了！”

素日眼高于顶的男人好一通赞赏过我，待谈及下文却蓦然暗了脸色：“可惜天妒我儿，若就这么好好长着也罢，哪知小小年纪便被诊出那该死的心疾，后来又……唉，世人道‘慧极必伤’，果真应验。”

他恨恨道，又不可避免地带事些天命如此的颓丧。

天命便是如此吗？

我心下轻笑。

可这次，我的病好了。

也正是因我病好的缘故，四王叔才如此忌惮于我，竟不惜冒着东宫眼线覆灭的风险给我下毒，可惜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没把我毒死，反倒伤了皇帝的信任。

不过两任皇帝既都夸赞我的气质，我大约气质的确独特了些，亲近的人喜爱我也罢，最近每每遇到生些的大臣都是如此，那副艳羡的模样比中了降头还要夸张。

但我很清楚，我的父亲怕是最早中了这“降头术”的。

他太执拗了，执拗地要命，若什么事达不成就非要达到不可，脑袋也从来是一根筋，从不晓得拐个弯来。

就比如我幼时患病八岁才好这事儿，他已经念叨许多次了。

我只好第十八次擦擦他悔恨的泪：“儿不现下好好的嘛，您莫要为过去的事伤心了。”

雨后的天很静，空气也很静，我扒上父亲颤抖的臂弯，妄图从里头暖出些微的热意来。

我更是清楚，与上一世没什么不同，即便我这个皇孙再得宠，也并不能使皇帝放过我的父亲。

顺从不成，造反也不成，唯有明哲保身，若能与九王叔从前那般讨得皇帝的欢心，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讨大父欢心哪……我也不太会呢！

我扣着脖上皇帝赏我的观世音玉坠，恍然有了思路：“阿父阿父，方才您说皇后大母夸过我，那您晓得她是如何模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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