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与乳母感情深厚,这么多年互相依仗着也大体相安无事,或即便有些不妥也只作稍稍弥补便可,然则常言道世事无常,偏偏是那些令人难以察觉的细枝末节成了气候,日渐积攒着,于那个本是严密合缝里撑出一道微妙的裂隙来。
“殿下是长大了。”
乳母等了等我尺八的腰身,终是落寞收手。
自不必看,她那柳叶的眉头定又是细弱蹙起,而后会抿抿嘴巴端详我的脸蛋,脑袋里细细回忆我小时候的模样。
只是新添了些许的清愁,这种感觉我最近亦从母亲身上见过。
像初春时候绵绵密密的雨,一丝一丝,一缕一缕,依依不舍地松下来,又巴巴地期待着我的挽留,等待着再次缠缚上我的心扉。
“去岁……”
晨光落在她尚是乌黑的鬓上,身后的铜鉴照映出我将近五尺的身量:“去岁分明还是个猫儿似的奶娃娃呢。“
她怅然若失道。
奶娃娃是可爱腻人,可谁愿当一辈子的奶娃娃哪?
我看她一眼,低下头认真地系着我的衣带:“呐,乳母你需明白,小孩子终将是要长大的,我今岁都满十龄了,也理当是个成熟稳重的男子汉了。圣人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怎么能连穿衣服这种小事烦劳您呢?古人有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作为太子之子,大唐皇帝之孙,若连日常最简单的事务都做不妥,又怎能打理更为重要的事呢?”
唉,说来也是可怜。
皆只道我变了,最近乳母开始嫌我不老实按着她的法子穿衣吃饭洗漱,是因我实在有手有脚可以自食其力;母亲嫌我不再安分受她哄抱了,乃是我个头都到她下巴处实在不好闹笑话;大父认为我最近有些不那么文静乖巧,是因他们的调笑实在越来越不规矩,甚至有些武人的粗话;而吕才这几日抱怨我不遵着他的喜好学琴瑟,是因我改学了活泼的琵琶……总之凡是我身边的人,对我这般飞快的变化皆是有些微词的。
然则无人知晓,这些细微到不值一提的小事乃是我改变命运的开端。
好在我那向来跳脱的太子阿父不但不感到惊讶,反倒对我这番“叛逆”的行为适应良好,且欣慰地送了我一条正儿八经的玉带,说我是长大了。
当然阿父也很需要我快快长大,越快越好。
我的意思再清晰明白不过,乳母自然晓得我的弦外之音,只好怅怅然叹息:“是长大了,左一句圣人言又一句古人言的,我都快不明白了……”
她这么些微抱怨着,却禁不住摆了摆我腰上新系的带,看得满意之后又作骄傲起身:“也是如此,小郎君长大了未尝不是好事。现如今您身为平原王,朝里朝外哪个不晓得您的风度呢?上次那位褚相不还道您是什么‘瑰姿凝映,庄雅天成’。说是要效仿您的姿仪琢磨琢磨他的字形,奴见识浅薄,但也晓得人家怕也是大家,您能入他眼且被效仿,怕千百年后又得是美谈一桩了。”
这么一通高调的夸赞,乳母方才的愁绪也散了七八,又肃穆地调整我的发帽,比侍奉寺庙里的观世音佛祖还要谨慎周全。
乳母口里的那位比吕夫子还要夸张的褚老,字的确不错,但为人,尤其是对我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我一想到上月他在皇帝面前的耍赖行径,终于不可遏制地黑了脸蛋:“指定又是皇帝指派来逗弄我的。呵,我一个五尺小儿能看出来什么仪表?不过是借着写字的由头打趣我罢了。”
甚至还想诱惑我习他的字。
说到这里就不能避开我那沉迷王书的皇帝大父了,此人当真是为了让我练字无所不用其极,阴险狡诈得很!
不过我可以肯定表态,这是绝不可能的!想我堂堂皇孙,如何能屈服于小小臣子的纠缠而入他的门下呢?且若以后大家都这么胡搅蛮缠得了好果,我岂不得日日忙于琴棋书画停歇不下来了?
我还留下的空闲还想练习骑马和射箭呢!
这么腹诽着,我已摆弄好行头出了门。
父亲去岁的病早先两月便好了,只是身子稍弱吹不得风,于是拖拖拉拉了好久,终于等到初夏的大好天气,几日跟着父亲学了些内容。
微热的日头自辰时便冉冉升起,空旷的射院此时清净无人,亦无风雨的干扰,正是练箭的大好时候。
我磨蹭的这小半会儿,父亲大人已先在马上射了一轮,据我推算九成九该是正中靶心被收回箭篓,余下的一支插着麻雀在地上扑腾,能看出来当是他今日颇得意的一箭。
一只冰凉的手向我伸来。
阿父垂下他那金贵的眼皮,不高不低的马匹使我们之间仅隔了三寸余:“快快上马,我教你骑马射箭!”
他很乐于教我这些,什么射箭骑马武术刀枪游戏,玩得怎么欢实怎么来,我都已习惯了。
我热切地点点头爽快上马。
最近在长高,于是也不再往胖的长,父亲说我不太肉乎了,连上马的时候都轻飘飘的和没上似的。
我的手覆上马的脊背,太阳晒得它温驯的毛发很暖很暖。
“乌雷乌雷。”
乌雷黑黝黝的马耳扇了扇,不必再多指示便踢踢踏踏地散步起来。
高高的马儿低低的草,蓝蓝的天空悠闲的云,初夏的芙蓉盛开得茂盛灿烂,幽林里零星响起雉鸡欢叫,偶然一两只大鹰自头顶飞去,不晓得自己给下头的人们留下如何的渴望和野心。
我不晓得何来的高兴,被马儿驮着一圈圈地小跑,笑得愈发纵情恣肆:“乌雷啊乌雷你不要停,追到天边的云朵,吃到最鲜嫩的草,冲锋陷阵不要害怕,有清澈的河水濯净你的毛发,草原的婆婆丁解你忧劳,乌雷啊乌雷你不要停,迈起你的马蹄放肆地跑,百里后就是生你的家乡。”
家乡……
乌雷停下了脚步,我亦停下远古的歌谣,一箭射出,顺带眺向那高墙之外的北方。
唉,事已至此,还能怪谁呢?
怪逼死我父的祖父吗?还是因为早逝而让我无所依靠的父亲?或是那个被贪心不足被人几度利用的宦人?又或是那因保全地位而为冯氏出谋划策的乳母?抑或是为了权力荣耀辛苦伪装,利用我上位的皇后?还是我那反抗无果最后被害死的长子?还是那些懦弱无能的子孙后代?
谁也怪不得。终究江山百年,总还是要败的,我的悔恨比一粒尘埃还要渺小,昔日的高位尚不能拯救的,如今两百年后,我也只能默默在心里凭吊了。
“是只黄鼠狼!”
陡然的一声惊呼打断了我的遐思。
身后的父亲跳下地,踢踢脚下黄澄澄的物什叉腰看我:“我家阿奴果真厉害,头一次便猎了只小黄鼠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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