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安夫人走了,父亲哭得很伤心很伤心,我亦跟在他身后愁眉苦脸装模作样,然则就这么凄风苦雨了两三月,我非但不若幼时那样难过得生了病,反而偷偷长起个头来。
“我记得,你夏里的时候还不到我腰来着,怎么忽然蹿这么高了?”
听到问话正偷食的我一惊,心虚地仰起了脑袋。
檐宇下赏雨的父亲不知何时转过身来,兀自疑问着,矜贵且冰凉的指头尖匪夷所思等了等腰处。
再矜贵地上移尺余,方落到我的头顶上。
时隔两月,我又被人抱了起来。
可惜我又重了,抱着我的臂也就不若从前那么轻松了。
父亲桃花目弯了弯,显然是有些高兴的:“平日也没见饭量多大,怎的长这么快呢?哦~我猜到了,你是不是背着偷我吃好吃的了?”
是背着他偷吃来着,但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我咽下嘴里嚼巴的肉干,乖乖掏出藏在兜里的零嘴与他:“最近肚子总发饿,饭食又没什么荤腥,我遂向典膳厨要了吃的,这肉干和奶干正合我的口味。”
饭食本是有些荤腥的,可我总归与父亲住在一起,有些事他不说出来我也得晓得避讳,更遑论他这般脾气不好的人。
“是我大意了。”
父亲坦然接过我的肉干,分毫没有话里对自己“大意”的自责。
许是滋味的确不错,他津津有味地嚼着肉干,眉头的愁绪都淡了些:“估摸着是在长身子,吃吧吃吧,好好吃。”
我被人宽容地揉揉脑袋,大约实在有些沉,他抱了我一会儿累了,就又将放我放下了地。
是嘛,我都九岁快十岁的大人了,若还像孺子那般整日被人抱来抱去地,看着多不像话。
雨声渐渐大了。
外头的潮气有些冷,父亲带着面色微白的我回了书房。
我拿起弘文殿搜罗来的书翻看起来:“儿近观李庶子所著之《北齐书》,文襄,文宣,孝昭,武成四帝皆有所成就,然则历经六主,国祚竟区区二十余,实乃憾事一件。”
寝殿的周围没什么侍臣,是以我尽管肆意评判,父亲亦信手取过案上一本书,尽管懒懒地垫在胳膊下。
他看起来有些好奇,难得提起来二三分兴趣:“哦?那这四主你更喜欢他们哪个呢?”
北齐高氏与父亲的舅家是有些干系的。
父亲撑着下巴专注看我,亮晶晶地像是在逗阿猫。
“高洋如何?高湛又如何?高殷又为何被废了呢?后主怎的把国家搞成那样了呢?那书里李百药的评判,你又以为如何?”
他这噼噼啪啪一连串的问问得人好生焦躁,我足足琢磨了好半天,方理出些许头绪来。
“李庶子自有自己的道理,但他乃是臣下,并不懂得为上的道理。”
这《北齐书》著述得十分不同凡响,对于书上记载的那些荒唐事,还有没个君主暴虐的行径我看得眼皮子都要麻了。
不过除过初始的震惊,我后来反倒看透了些许——
真实的帝王家。
人命是什么,道德又是什么?
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又怎么可能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呢?
“乱世之君实力为尊,无论是军事还是政斗,哪个不需要尔虞我诈杀人如麻?是以能坐上帝位的从不是道德高尚之人。李庶子之言如同羔羊之与豺狼,鱼肉之于肉食者谈论众生平等的道理,虽讲了些真实的卑鄙和龌龊,可其中并不能摆脱天命崇拜,胜者为王的嫌疑,他的道理,其实是最没用的道理。”
我并不在意父亲猝然变化的脸色,继续答他方才问我的话:“齐之短祚缘由国君短寿,文宣开国却止有十载,废帝孺弱遭废,文襄不过一二载,武成未至五载,又遭后主,幼主幼年嗣位,国家屡屡易主以致政制不稳,祸乱是迟早的事。”
“正是此理!”
肩膀足足重了数下,我被他激动揽过,推心置腹地与我抱怨道:“李百药曾与我道那齐主无道且荒淫,是以天下灭亡;于志宁等又与我道历任太子因不德或天命而失位;皇室历朝历代都是如此淫乱,帝王的成败又和道德有什么关系呢?我看他们整日振振有词长篇大论,却都不得要害。阿奴今日这么一推算,我反倒觉得齐之亡祚,此因占了少有七成!”
父亲向来巧言善辩,后来的半个时辰里是以我被迫听他讲着很是不同的北齐史论,待头头是道地分析过他们的军政,话题转到某个可怜的废帝上头时,忧虑地看向了我。
他再叹了一遍我与他相似的眉眼,说我还是有些不同,是个心地干净的好孩子。
“你虽说身子好了许多,但心地还是太软,还是太过良善了。”
不似从前花言巧语地夸我,父亲难得批评我道。
于此评判我唯有付之一笑。
我的确不是个恶人,以我如今的地位和见识,也很难做个恶人。
但论起好人么,我也显然也不算得是淳朴无害的好人。
大约是因为荷塘的淤泥太过肮脏,方显得旁的凡类清新脱俗罢了。
我忖度过自己没心没肺且流水无情的品性,不甚了了,见父亲的目光已移至湿润绸缪的殿外,他轻声与我道:“为父不晓得还能护你多久,总怕你成为高殷那般的弱君,希望今日读了这《北齐书》,不要被那些儒生蒙蔽了心智……你需铭记,品德再好也不是实力,人君再贤良,也要刀剑才能震慑住那些不轨之徒。”
“阿奴,若有一日我给你递刀,可千万不要像废帝那般……”
俄而一阵大雨倾泻而下,淹没了他的话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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