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北苑

父爱如风，大风起兮云飞扬，一阵风吹去，天上的云须臾不见影子，就像我那来去如疯的父亲。

我已习惯他如此粗枝大叶的行为，远远看着他带着那群侍从骑马跑得不见，只好就地寻了阴凉坐下，算是忙里偷闲歇了口气。

我拍拍马儿的脑袋坐下来，擦擦汗对身后两个卫士镇静一笑，示意他们不必惊慌。

父亲此人看起来粗狂活泼，然则心思与我那大父一般无二地诡异，且以我近来的接触来看估摸比大父还要多疑慎重，要说他方才特意支开我的贴身宫人带我来此处，却只留两个我不甚熟悉的卫士在这里晒太阳什么也不做，恐怕我是不信的。

怕是因我平日远超同龄人的表现，要考验我的胆量。

然则我生来就心大，这般情景更是求之不得，待爽快地喝了口水，装模作样地对着天上炽热的太阳一叹，转头看向正打量我的两位卫士。

“小郎君就不怕么。”

那唤张师政的卫士兴致地半坐下身，阴森森的语气像是在唬我：“这林子里可有好多阿虎哦，你晓得幼童的肉最是鲜嫩，待一会儿阿虎来了，肯定第一个吃掉你！”

“……不会。”

我心下白了眼他，面上义正辞严对他一拜：“那到时就靠两位阿叔除掉这吃人的祸害了！”

那两位卫士霎时被我激得精神抖擞：“自然自然，义不容辞！”

说起阿虎，我们三人客气方罢，果然林子里传来“可怕”的虎声——

颇有些像的。

若非我善于辨声，许是就被这几分相似的虎声蒙骗过去了。

“啊，说什么什么来，小郎君咱们快跑吧！”

我正无奈他们装模作样的表演，眼看那虎皮的树枝向前挪动着，身体忽然被人提溜起来：“小郎君莫怕，臣带您跑！”

“不……”

是以生而为人，真不能太矮。

我被忠诚的卫士夹在胁间，非但没半分害怕，反而因陡然的高度和呼呼的风声兴奋地咯咯直笑，直至他左拐右拐绕到众人歇凉的场地时，方无奈刹住脚。

“唉，小郎君根本就不怕么！”

那姓赵的卫士很是泄气地将我递给迎来的乳母。

那后头追着我们三人的“老虎”，正是穿着虎皮衣裳的另一卫士，似乎叫什么“纥干承基”。

“大热天的，还玩得这么疯，”我被乳母细心接过，身后是母亲带笑的调侃：“承乾，我看这孩子是没心没肺罢了，莫说用阿虎吓唬他，你就是把他放蛇洞里，他都能跟着蛇睡觉过活。”

“是没心没肺了些。”

父亲黑亮的眼睛打量过我，放下了手里的冰酪：“是测不出什么来，阿奴辨识声色，眼力又好，想来打眼便瞧出那阿虎是人扮的吧？”

我默默吞吞馋涎的口水，对着那案上的一应吃食傻傻一笑。

父亲但笑不语，又拿起方才冰酪的碗，就着果子酱吃了起来。

可惜太医说我身子弱吃不得冰，亦不得乱吃零嘴，不然我也要尝一口。

这么想着，我舔舔嘴角爬到父亲面前，眼巴巴地看着他吃着乳酪。

他终是被我看得放下碗，打了个嗝儿嫌弃挥手：“不吃了不吃了，难吃死了，拿下去罢。”

哼，看都不让人看。

我自然晓得乳酪是香甜的，可惜既然父亲以为是难吃的，那便只能是难吃的，于是是只好眼巴巴地看着那散发着诱人滋味的冰乳酪被端下去，再端上一碗寡淡的白水上来。

母亲亦赶忙吩咐人端下桌子上的冰食。

桌子上很快一干二净，只留下我取食不得空落落的小手。

“小孩子不要吃冰，”母亲语重心长地抱过我，温柔又认真地给我讲着道理：“可不能吃冷食哦，吃了肚肚会疼，疼了就要喝苦苦的药药呢，很苦很苦的！”

说道这“苦”，我齿尖舌尖于是当真苦了起来，令人恐惧的味觉的记忆又死灰复燃，不禁打了个害怕的冷战。

虽说这叠叠词真的很幼稚。

我无意瞧到阿母看向阿父得逞的笑容，心下悲愤但面上不能表现出来，只好接下阿夏递来温温的“白水”，闷闷地饮了起来。

唔？竟是甜的？

“加了蜜，自然是甜的。”

父亲显然很懂我是如何地挑剔，好笑地为我解释。

我幼小的心灵得到些微补偿，高兴地看着碗里的水：“好喝好喝，和上次宴上的…”

说道关键处有人忽咳了一声，我赶忙住了嘴。

我忐忑地瞄了眼上方黑着脸的母亲，正对上她高贵冷艳的轻笑：“长大了，也晓得喝酒了，嗯？”

于是我们父子听了她整整一刻的教训。

可真是自寻死路，我这张嘴哪。

不过这次主要是批评我，一旁的父亲半听不听地耷拉着脑袋，竖耳听着我对母亲悔恨的求饶和检讨，偶尔嘴角略过几分憋笑。

笑什么，谁没犯过错似的。

我抹泪的档口撅撅嘴，复真挚地抬头拜向母亲：“儿晓得您是为了我好，儿不难过，儿不伤心。”

父亲亦是从旁给我递眼色：

“阿奴既然知错就改，就还是好乖乖，娘子你说是也不是？”

我忙诚恳点头。

母亲终是被我俩的花言巧语哄得止了泪。

然则即便如此，我额头还是遭了一记点：“以后要是见你糟践身子，为母可就要罚你了，知道了吗？”

唉，妇人呀妇人，都是如此这般斤斤计较且气量小，没法子呀没法子。

我揉着微痒的额心乖觉点头，不禁同情起自己来。

唉，真是可怜，自上次饮酒引发旧疾那次后，以后的数月东宫上下一齐皆防着我碰酒，甚至父亲大人饮酒都要躲着我，乳母更是连日常饮食起居都要看管我，这般比囚徒还要囚徒的生活，怕是刑部大牢里的犯人都没有这般严密。

可惜我这般会投胎，却投了个这般不幸的身板。

富贵近在眼前，却更甚远在天边，我只觉得悲伤。

就像方才那碗冰乳酪。

我幽怨地嘀咕罢，父亲和母亲已谈到了普光寺的大德们身上：“上次让那法琳相看阿奴，道我儿乃是天生富贵长寿之吉相，再看厥卿，却说什么命中注定有一劫，好在若能积善成德，则会有贵人相助。”

母亲面色变了变，听到后段方舒了口气。

“时运无常，我只愿当真如他所言，积善成德，”她声音淡得很，仿佛不在意什么，又很在意地看向父亲：“郎君晓得我最看重什么，您是孩儿们的父亲，自当晓得保护这两个弱子。大德既有‘积善成德’之言，自也是有他的道理，你我身处高位，当更要居安思危，如履薄冰才是。”

摇摇晃晃的浓荫蓬下我看到父亲的脸分明一白，却不敢迎上母亲郑重的祈求，不着痕迹地侧过了身：

“我自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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