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父预料得无错,我果然尤为娇弱。
初入夏的日头有些热,外头柳生枝叶莺啼虫叫,自晨间消磨到晌午,窗牗不必打开也能感受到外头明媚天气。
可惜这些我都无暇顾及。
是那种熟悉的味道,寝卧之内我昏昏躺在榻上,香炉袅袅熏着宁神的薄荷香,乳母的唠叨声里一阵一阵地喘着气儿。
“您就不该与殿下看那什么舞,”乳母扶起我的背,混混沌沌里喂着我苦涩的药:“都夜里了,这人本该是休息的时候,殿下就是寻您您也该推辞了才是,不然以您这身板还肖想熬夜不成?我看这病也好,让您长长教训,莫忘了自己是什么底子才好。”
人家都是子时方歇,我这不过刚过亥时就成熬夜了,唉,乳母说得不错,我这身板还在肖想什么呢?
我捶捶闷疼的心口,颇以为自讨苦吃。
不只熬夜,那些歌舞的喧哗太过吵闹,又偷偷饮了阿父杯里的两口酒……这事可不能告诉任何人。
脑袋有乱七八糟的画面一闪而过,我忽然想起某个叮嘱来,冷不丁打了个激灵。
还好乳母并不晓得我的做贼心虚,喂罢药后便没了下文。
她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低头兀自收拾着药碗:“这为父的也是,不规劝约束也罢,反倒纵容孩子喝酒,这狡猾的小狐狸,那嘴巴里的酒味儿我都闻出来了,却偏偏哄我说没喝……”
我尚未惊讶乳母灵敏的嗅觉,外头动静响起,有人轻笑着走近:“哎呀让我听听谁喝酒了?呀,不会是我家阿奴吧?”
自外头来的那人脱了衫交与仆从,垂目笑吟吟看我:“太医可是叮嘱你,万不可饮酒的,你瞧,如今你这个小馋猫偷喝了酒引发疾病,自个儿躲在这里受着病痛,我可是替你抗了顿好骂。”
呵,夜里玩闹白日监国,我这父亲精力果真旺盛得很。
我低头看着他腰间调皮晃荡的蹀躞带,蓦地生了嫉妒。
要是我身体能有这样好,就是瘸我也认了。
我耷拉着脑袋听着上方的幸灾乐祸,眼皮之下有人盘膝上榻,俯身点点我的鼻头:“我方知你母亲是如何地牙尖嘴利,她今晨批评我的那番模样,简直十成十像了你大母……”
静了一静,父亲的脸忽闯入我眼前,挤眉弄眼地用手比划着自个儿的头顶。
“哎呀呀,你是没见,我可是看到了她头顶上烧了三把火呢!”
待逗得我噗嗤一笑,又作正经起来,看向我的目光有些同情:“你母亲可是真生了气,以她的话来讲,便是‘自己任性也就罢了,怎的也带着孩子任性?’,又与我道以后夜宴上不必带你,这几日好好休养,来日身体好些去她那里。”
去她那里听训呢。
我心知是免不得一场训教了,于是作鸵鸟状埋在他的怀里:“儿无所畏惧,儿这么可爱,母亲肯定不会打死我的!”
仅此而已。
她不会打死我,她只会哭到我愧疚得无以复加,再发誓作保证再也不敢碰酒这个东西而已。
比直接用鞭子抽我还令我不安。
当然我这娇弱的身板也经不起鞭抽。
“不过你这身子也实在太弱了,两口酒就喝成这样。”
冰凉的指尖揉按着我的脑袋,颇为怜悯的味道:“昨夜也是我不对,我该让你早些回来的,为父也没多操点心看着你,让你偷吃了些酒……唉,人生乐事不过吃喝玩乐,可你酒都不能喝,这日子过得就没什么意思了。”
他这么说着,我便啧吧啧吧嘴里,希望能嘬些昨夜的酒味儿出来。
可惜酒味寥寥无几,药味倒是苦涩未尽。
我委屈地伏到父亲身上抽噎掉泪,被他一掌又一掌地安抚着脊背:“本还想带着你去逛逛北苑,没成想你病倒了。天冷易受风寒,天热易受风热,今日哪里都去不得,我还是陪你睡觉吧。”
……
夏日的晌午就是这么无聊,我被父亲强迫喂了几口饭食,在人家眉尖倒竖的面目下怯生生地打了个盹,昏天暗地地睡了过去。
再醒时已近傍晚。
父亲难得在看书,见我醒来也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肃穆伏案,不知在刷刷地写着什么。
看起来很是认真的做派。
好在这次我不再是孤零零一人,亦不必再寻找我那早早过世的阿娘,只蹭到他胳膊旁,呆愣着看起了窗外沐浴金光的果树。
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西窗的光散做丝线,一道道将缠绕笼罩着,金雾朦胧中又好似穿过了我的心口,连结在我眼前的人身上。
“我是阿父树上结的一颗果子哩。”
父亲忙碌的笔尖一顿,像是被什么定了住。
我认真地覆上他的心口。
那里正活生生长了一颗心,真实却又不真实地跳动着:“果子长大,花蒂落了,它孤零零地挂在枝头,于是只属于那个树了。”
鼻头被人刮了刮。
那棵树像是终于有所察觉,摇摇自己的脑袋恍然大悟,甚至还倒抽一口冷气:“我的吗?”
难不成我还是别人家的?
我气得眉尖倒竖,对方的黑瞳里倒映着我与他颇为相似的面目:
“……”
“只属于我的?”
我无言的抗辩里,他粗糙的神经终于细腻几分,伸出枝叶好奇地触触那棵果子,好容易确定下来,那颗颤抖的心肝方落回归处。
“的确是我的果子,我的心肝宝贝,”我被男人喜悦抱到镜旁,从头到脚地扒拉过,而后开始端详我的眉眼:“真是越长越像我哪,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你阿娘照着我的模子铸了一个呢!”
那是那是,都是孔雀般傲气的相貌。
我揉揉自己的脸蛋挑挑眉,学着他平日睥睨一切的面目,高贵冷艳地朝镜里哼了一声。
镜中的父亲不怎么高贵冷艳地大笑起来,捏了捏我的肉腮:“哎呀我的儿,你好生可爱,好生可爱,白白软软又好看,有当年幼时的几分模样啦!”
大约是因吃得长了身量,再加上这肉乎乎的下巴,对着人弯弯漂亮的大眼,再唇红齿白地那么一笑,比春天的花骨朵还要明媚。
乳母昨日也道,说我近来愈发有幼时的可爱了。
母亲近来也道,自我病好后父亲便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处事大方有条理,也不怎么对人发脾气了,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变了一个人。
我看向镜中容色朗朗的父亲,很是赞同。
初见他的阴郁不见踪影,那种无来由的愤恨和恐惧也不知不觉消去泰半,宛若枯木逢春,整个人都变作葱郁挺拔的模样。
似乎,的确是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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