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嘉佳 《云边有个小卖部》

Chapter1~3

“王莺莺小气鬼”

“算了，王莺莺要活一万年”

1.文前

那么热的夏天，

少年的后背被女孩的悲伤烫出一个洞，

一直贯穿到心脏。

山这边是刘十三的童年，

山那边是外婆的海。

这是最动人的夏夜，

谁也不想说话。

如果这样能让王莺莺开心的话，

以后每年中秋，他还是回来好了。

路灯打亮飞舞的雪花，爆竹震天响。

小孩子成群结队，提着花灯，到处拜年。

“王莺莺，为什么天空那么高？”

“你看到云没有？那些都是天空的翅膀啊。”

2.Chapter1 山野，桃树，王莺莺

（1）满镇开着桔梗，蒲公英飞得比石榴树还高，一直飘进山脚的稻海。在大多数人心中，自己的故乡后来会成为一个点，如同亘古不变的孤岛。

（2）外婆说，什么叫故乡，祖祖辈辈埋葬在这里，所以叫故乡。

（3）六月早蝉，叫声很细密，若有若无的像刚起床时的耳鸣。

（4）小孩子问：“王莺莺，为什么天空那么高？”

老太太回答：“你看到云没有？那些都是天空的翅膀啊。”

（5）老陈死了后，再没有新的邮递员，邮筒也开始看不见，人们很少用钢笔写字。无论谁摊开一张信纸，写上三个字，我爱你，都或许是二十一世纪最后一封情书。

（6）穿过水车石桥，到了香樟夹裹的小道，迎风下坡。在他面前，是广阔的天，舒淡的云，流淌的植物海洋。

（7）一望无际的稻穗摇摆，像这片土地耀眼的披肩。临道一小块早割的稻田，如同沙发上被烫出的烟洞。

（8）天色暗成淡蓝，远处群山如黛，透过墨色林道，能看到镇上灯光依次亮起，炊烟熏红了晚霞。

（9）车斗中的刘十三头晕眼花，恍惚看到星辰从天幕依次登场，他想着可能就是闲书上说的幻觉。幻觉很好，做梦也很好，一切远离现实的都很好。

（10）总有一天，他会忘记泥土的脚感，忘记现在纷飞的草叶。

（11）他要看看，那个大城市是不是真的美得不像话，比院子里的那棵桃树还美，美到去了就再也不想回来。

（12）童年就像童话，

这是他们在童话里第一次相遇。

那么热的夏天，

少年的后背被女孩的悲伤烫出一个洞，

一直贯穿到心脏。

3.Chapter2 喂，打劫

（1）她（罗素娟罗老师）锲而不舍，导致赔个精光。

（2）刘十三循声望去，门口的阳光被柳条切碎，金线勾出小女孩的身影。

（3）她的笑很清爽，声音也好听：“大家好，我叫程霜。”像冰过的西瓜咔嚓碎了，脆凉脆凉，自大家耳边淌过。

（4）刘十三就这样，看着小女孩像梦境一般，马尾辫，眉清目秀，向他走过来。

毫无疑问，刘十三认为，这场面会铭记一生，

二〇〇三年的夏天，他们都是四年级。童年就像童话，这是他们在童话里第一次相遇。

（5）窗外蝉儿鸣叫，屋内扇叶转动，课文朗读声随风去向山林。

（6）刘十三被欺负得最惨，却想保护凶巴巴的程霜。每当她笑的时候，就让他想起夏天灌木丛里的萤火虫，忽明忽暗，飞不远，也飞不久，日出前会变成一颗颗露珠，死在人们不会注视的叶子上。

（7）因为有一天，他终于知道，程霜和萤火虫一样，现在是亮的，但说不定下一秒，就是暗的。

（8）程霜眼珠子一转，说：“我要向你外婆举报，居然给我喝酒。”

刘十三说：“我才不怕她。”

“那我报警，喊警察叔叔枪毙你。”

“枪毙了我，没人给你带东西吃。”

“对哦，你天天换着花样给我带东西，是不是喜欢我！”

刘十三哆嗦起来，没想到程霜年纪轻轻，居然说出“喜欢”这么不要脸的词，断然骂她：“神经病才喜欢你！”

程霜喝了酒，小脸红扑扑，眼中倒映山岚，：“刘十三，打劫不靠谱，再这样下去我们都快产生友谊了。”

刘十三皱眉：“那怎么办？”

程霜说：“我帮你把数学题做了吧。”

刘十三说：“不好，我将来还要用自己的实力考大学。”

程霜说：“说得也是，我们不能产生买卖关系。”

思索了一会，她翻出刘十三的本子，歪歪扭扭写字。刘十三紧张：“你要干什么，别乱写，这本子有法律效力的。”

等程霜写好，刘十三拿回来一看，发现多了一条：“送程霜回家。”

程霜握着他的手，说：“给你一个机会。”

两只小手暖烘烘，刘十三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都说女孩早熟，果然是真的，程霜喝了酒，熟得确实比他快。

一滴水落在手背，刘十三一颤，看到程霜挂着口水，醉成痴呆。

暮风掠过麦浪，远方山巅盖住落日，田边小道听得见蛙鸣。喝醉的小女孩分量不轻，刘十三用力蹬车，骑成了骆驼祥子。

（9）程霜把脸贴在他背上：“你不舍得打我，你喜欢我。不过你再喜欢也没有用的，因为我要死了。”

（10）所有植物的枝叶，在风中唰唰地响，它们春生秋死，永不停歇。

（11）程霜声音很低很低地说：“所以你不要喜欢我，因为我死了你就变成寡妇，被人家骂。”

（12）刘十三没有回应，因为背上一阵湿答答。那么热的夏天，少年的后背被女孩的悲伤烫出一个洞，一直贯穿到心脏，无数个季节的风穿越这条通道，有一只萤火虫在风里飞舞，忽明忽暗。

（13）程霜擦擦眼泪：“你人不错，如果我能活下来，就做你女朋友。”

（14）午后艳阳照进小卖部，院门半开。小卖部设在侧房，和院墙连成一片。货物拥挤，但摆放整齐。从门口的簸箕蚊香蒲扇，到柜台上的泡泡糖话梅瓜子，各种颜色的香膏洗发水，通通镀上一层金芒。

（15）王莺莺操持羊肉是一绝。取山羊后腿肉，切块，冲洗干净，下锅和水煮开捞出，一边用冷水冲，一边用棒子敲打五分钟。王莺莺敲羊肉的棒子用了很多年，纹理已经光滑，浮着油脂的光，摸着却又完全是木头的夯实，仿佛肉汁渗透了整根棒子。

锅中放油，葱白、姜片、蒜头煸香，冲洗完的羊肉同时也被敲松，加辣椒爆炒。小火，加黄酒生抽老抽。换大火，加水刚刚没过，煮开后才放盐和红糖。再小火焖盖半小时，萝卜切块同煮十五分钟，捞出不用。洋葱切块同煮十五分钟，捞出不用。收汁。

汁浓肉嫩，一碗喷香，膻气全无，只留鲜糯的羊味，包括刘十三在内，全镇人民毫无抵抗能力。

（16）暑假快结束了，暑假补习也快结束了。

扛着羊腿的刘十三站在石桥上，独自一人，日头逐渐西沉。他慢慢坐低，腿落下桥沿，清澈的河流那么浅，他小小的影子在鹅暖石上浮动。

（17）他早就习惯等待。在这个小镇等什么，他从来不知道，只是没有等到。

今天在等谁，他自己是知道的。那个小女孩，被她打劫了一个暑假，今天没有来。

（18）再习惯等待，等不来依旧难过。那种难过，书上说叫做失望。直到长大后，他才明白，还有更大的难过，叫做绝望。

（19）暮色缓缓重了，一辆女式自行车飞驰在田边道路上。刘十三踩得很用力，他要骑得快一点，如果快一点，也许能追上点什么。

（20）心痛得无法呼吸，

找不到你留下的痕迹。

眼睁睁地看着你，

却无能为力。

任你消失在世界的尽头。

……

（21）刘十三没有抬头，因为眼泪突然掉下来了，小男孩的伤心一颗颗砸在地上。

（22）我也知道，

天空多美妙，

请你替我瞧一瞧。

天上的风筝哪儿去了，

一眨眼不见了。

……

（23）刘十三打开程霜给他的信纸，几行很短的字。

喂！

我开学了。

要是我能活下去，就做你女朋友。

够义气吧？

（24）小镇的低瓦数灯泡黄黄亮起，裁缝店老板娘端出煤球炉，开始摊荷包蛋，能卖一个是一个。澡堂子排着三四人的队，秦嫂抱着水盆咯咯咯笑。刘十三默默路过，没有乡亲觉得他不对，他也没理会谁。

（25）小二楼的阳台铺上凉席，坐着就能让目光越过桃树，望见山脉起伏，弯下去的弧线轻托一轮月亮。夜色浸染一片悠悠山野，那里不仅有森林，溪水，虫子鸣唱，飞鸟休憩，还有全镇人祖祖辈辈的坟头。

（26）她的外孙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藏心事，然后藏着心事，坐在阳台发呆。在他长大前，如果不是课本上的问题，只有王莺莺能回答。

“外婆，我有爸爸吗？”

“外婆，妈妈还会回来吗？”

等他十岁，反而不问了，好像人生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他也会接受一切就这样下去。

（27）这个夏天，月光漫过树梢，清洗整栋小楼，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坐落夜里。

（28）刘十三说：“老家就这么好？”

外婆说：“祖祖辈辈葬在这里，才叫故乡。”

（29）王莺莺脸上皱纹深深的，墙壁一片片苍老的斑驳，映着晃动的树影，像一张陈旧的胶片。

（30）十三，妈妈走了。

你要听外婆的话，别贪玩，努力学习，考清华北大。

妈妈希望你啊，去大城市工作，找一个爱你的女孩子结婚，能够幸福的生活下去。

越幸福越好。

十三，妈妈对不起你。

（31）梦里小镇落雨，开花，起飞，挂霜，

甚至扬起烤红薯的香气，

每个墙角都能听见人们的说笑声。

4.Chapter3 我在做梦吗

（1）这世上大部分抒情，都会被认作无病呻吟。能理解你得了什么病，基本就是知己。

（2）世界上很多事情，不是你有计划、有毅力就能做到的。

（3）在去高校报道的大巴上，刘十三翻开泛黄的笔记本。其实从初中开始，本子上的计划就逐渐艰难，代表完成的钩钩慢慢不再出现。

扉页写着至关重要的一条，考取清华北大。而这辆大巴，正开向京口科技大学。刘十三合上笔记本，打开了真实的人生。

（4）刘十三走前，王莺莺满面红光，每七天辟谷一次，宣称身体将百病全消，无须外孙养老。

（5）八月底的山林清晨像一颗微凉的薄荷糖。青砖沿巷铺到镇尾，小道顺着陡坡上山，院子里就能望见峰顶一株乔木。

（6）刘十三爬过许多次，他的娱乐项目基本集中在这条山道。除开焖山芋、钓虾、烤知了之类粗俗的，还能溪边柳枝折一截，两头一扭，抽掉白白的木芯，柳条皮筒刮出吹嘴，捏扁，做一支柳笛。

（7）刘十三在外婆门前站了一会儿，望着门板上用小刀刻的一行字：王莺莺小气鬼。

外婆不识字，曾经问他刻的什么。他说，王莺莺要活一万年。外婆不屑地敲他头，说，活到你娶老婆就差不多了。刘十三摸过字迹，转身离开，离开老砖旧瓦，绿树白墙，和缓缓流淌一个小镇的少年时光。

刚跨出院门的第一步，刘十三鼻子一酸，心想，王莺莺要活一万年。

（8）王莺莺推开门，做到桃树下，不再修炼。老太太抽着卷烟，看淡青色的天光逐渐明亮，发了很久的呆，擦擦眼泪，开始做一个人的午饭。

（9）这场告别像个梦境。身为大学生之后的刘十三，趴在桌上睡了很多节课，梦里小镇落雨，开花，起风，挂霜，甚至扬起烤红薯的香气。每个墙角都能听见人们的说笑声。

（10）刘十三懂了，小学同学最多愚蠢，大学同学很有可能猥琐。

（11）刘十三问：“你不是说丝袜用来攒肥皂的吗，为什么穿在腿上？”

智哥说：“因为我娘。”

刘十三沉默半晌，说：“你他妈的。”

智哥说：“你是不是歧视我？”

刘十三说：“我并不歧视你，我只是没法接受你。”

智哥说““我把你当兄弟，你把我当什么？你好恶心。”

刘十三一愣，说“难道你不是？”

智哥一下紧张了，说“难道你是？”

（12）个人习惯这种事，要么我同化他，要么他污染我。

（13）曾经班级组织活动，为自己的室友写评语。刘十三原本写的是：“矫情，古怪，要不是相处久了有点感情，我早就搬走了。”

不小心窥视到智哥给他的点评，写的是：“英俊，聪慧，繁华人世间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刘十三良心受到重击，夜不能寐，等智哥抱着吉他睡着，偷偷爬起来重新给他写下评语：“细腻，温柔，恍如江南走来的白衣少年。”

（14）牡丹仰起脸，雪落在她干净的面颊，她说：“我们分手吧。”

王老太推起板车离开，留下两张板凳给他们坐着，可能急着回家忘记收拾。

雪越下越大，两人身上全是白色。

那天他们依然去了KTV，集体喝醉，双方绝口不提分手。若即若离的关系贯彻接下来的一年，到二〇一三年的冬至，牡丹办完手续，要完完全全离开小城。

为什么要选这一天？

也许这一年的生日礼物，她希望收到的是离别。

（15）他根本不知道这个时代的人会去向哪儿，包括他自己。他不是科幻作家，无法描绘汽车飞行的迷离都市；他不是生物学家，无法描绘人体器官可以替换的医疗环境；他不是经济学家，无法描绘投资风口极速更替的资本市场。

（16）他一无所知，无法描绘所有人创造的未来世界里，如何创造一个家。

（17）他孜孜不倦地承诺和分享，只是把扎根他每个细胞的小镇生涯，换了本日历，成为他反复的描绘。

（18）火车站广场飘着简餐的味道，人们杂乱而汹涌，顺着逆流，补丁和名牌擦身而过。

（19）牡丹把行李箱推进车厢，刘十三想帮她拎箱子，牡丹回头摆了摆手。

牡丹说：“再见。”

这两个字，果然只有她能说得出口。

（20）牡丹轻轻在车窗哈了口气，用手指写下两个字。

“别哭。”

（21）刘十三泪流满面。为什么做不到。为什么离笔记本上的每行字越来越远。为什么不快乐。为什么冬至下这场雪。为什么重要的人要离开。

（22）他的胸腔四分五裂，流淌出滚烫的岩浆，爱情落在地面冻结，时间踩碎，雪花轻柔地掩盖。

（23）那是一个女孩，逆光下轮廓模糊不清。刘十三只能看到她扎着马尾辫，神气十足。

（24）女孩钩住刘十三脖子：“我认出他了，他是我的男朋友。”

（25）女孩爽朗地笑：“他太花心了，回去我会进行残酷的教育。”

（26）女孩再次钩住他脖子，热情地说：“十三，我是程霜啊。”

（27）四年级暑假的午后，闷热空气陡然清凉，小女孩走出树影，马尾辫一晃一晃，坐到他身边，微笑着说：“我叫程霜。”小石桥上小女孩扛着扫把，横刀立马，大喝一声：“抢劫！”

（28）麦穗托着夕阳，晚风卷着一串一串细碎的光，叶子片片转身，翻起了黄昏。自行车后座的小女孩把脸贴在他后背，曾有眼泪烫伤他肌肤，小女孩轻声问：“你会每天送我回家吗？”

（28）那是他童年的玩伴，消失于人间的程霜。

而现在钩住他脖子的女生，高高个子细细身段，眉开眼笑，说她就是程霜。

二〇一三年冬至，刘十三数不清第几回哭了，抽泣着说：“我在做梦吗……程霜……你他妈的不是死了吗……”

时隔十年，刘十三和程霜再次相遇。

（29）冬日的阳光并不温暖，平稳又均匀，

但阳光里程霜的笑脸那么热烈，

她说：“我就不死，怎么样，很了不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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