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尸鬼亲卫与鸿俊经过二层，沿途经过不少画窟外，窟外休息的画师见尸鬼前来，纷纷双手合十，稍一行礼，显然已见过尸鬼。

鸿俊转头看画师，也随之行礼，那亲卫只是一点头，再上一层，将他带到莫高窟中央，进了其中一窟。

一名画师正在绘制菩萨像，祂的肌肤雪白，极其温柔，双目中带着慈悲之意，身后乃是彩衣飘扬的飞天像。那画师是个与鸿俊年纪相仿的小哥，正值寒冬腊月，窟中炉火正旺，他袒露肩背，只穿一条松松垮垮的长裤，赤着脚，盘膝坐在架子高处，表情充满了虔诚，一笔一画，描绘着菩萨的手臂

鬼王：认识祂吗？

鸿俊摇摇头，惊叹于那画师的年纪，敦煌上千画师，或一人一窟，或数人一窟，窟中雕像或木胎泥塑，壁画则五彩缤纷，庄严众生之相，令人不禁肃然起敬。

那是深抵灵魂的震颤，令鸿俊几乎无法呼吸，站在菩萨的面前，他只觉在那渺不可及，却又真真切切的某个世界里，诸天神佛正充满怜悯地审视着他的心灵。

画师见有客前来，便放下画笔，朝鸿俊双手合十，暂时离窟

鬼王：大势至菩萨。使众生得血光刀兵之解脱。莫高窟也唤‘千佛洞’，凡人度过碌碌无为一生后，散尽财帛，聘这些孩子充任画师，在窟中雕刻佛身，绘制佛相，求得普渡。每次往莫高窟朝圣之时，我便常常想着，菩萨们是否也护佑着我们妖族

孔鸿俊：这些画师们似乎不怕你，他们都认识你？

鬼王：认识。这儿的人，称我们作‘阿修罗’

鬼王低头，打量鸿俊容貌，说

鬼王：你像我见过的一个人，但原谅我这一生见过的人太多了，早已记忆模糊，再想不起是谁

鸿俊解下孔雀翎，托在手掌心中，朝鬼王出示。

两人沉默不语，鬼王伸出手指，拈起碧玉孔雀翎，喃喃道

鬼王：五色神光，你是孔宣的孩子，那一天……

鸿俊随之一震，鬼王双眸转而注视着他。

孔鸿俊：你见过我爹？

鬼王的眉头皱了起来，鸿俊就知道鬼王与曜金宫一定曾有渊源，喘息着说

孔鸿俊：鬼王，我爹是个怎么样的人？

鬼王转身，离开了洞窟。鸿俊当即追了出去，鬼王在石梯前拾级而上，来到莫高窟的殿堂外，夕阳西斜，降入玉门关外蜿蜒的长城与茫茫大漠。

鸿俊心中充满了迫切，他没有问舅舅贾洲，只因曾经的父亲在他的面前，只会像个凡人，没有问狐江夜，因为狐江夜也不会告诉我详细。也没有问重明、青雄，只因他们的意思早已不言而喻：你得自己去找。

而在鬼王的面前，鸿俊的感觉，更像找到了一位妖族中阔别已久的父辈朋友。

鬼王在莫高窟顶坐下，示意鸿俊也坐，鸿俊不明所以，怔怔看着鬼王

鬼王：当你在路上提及重明时。我便隐约感觉到，兴许正是故人之子前来，你爹娘还好么？

孔鸿俊：都去世了

鸿俊黯然答道，他知道鬼王总在棺中沉睡，对世事并不了解，但五色神光到了自己手中，也就意味着父亲早已离去。

果然，鬼王并不诧异，只是点了点头，出神道

鬼王：那天他到河西来找我，我们坐的，正在此处

瞬间鸿俊内心深处涌起奇异的感觉，鬼王却若有所思道

鬼王：不知不觉，一觉醒来，竟已有这么多年

孔鸿俊：当初……他来做什么？

鬼王：他想将你交给我，由我与刘非，将你抚养长大

鬼王：我就这么一座孤坟。刘非倒是很喜欢你，不过住在古墓中，日久天长，总令人心生压抑。现在想来，幸亏当初一念之差，没有让你留下

孔鸿俊：我对他来说，是个负累

鬼王意识到鸿俊的失落，马上说道

鬼王：不。为何这么说？阿夜宠你都来不及，更何况你小时体质特异，是以总有妖族虎视眈眈。他需腾出手来对付獬狱，纵使有阿夜来保护你们，但獬狱诡计多端，恐怕也难以护你与你母亲周全，所以……

鸿俊明白了，感激地点了点头。

说着鬼王伸出手，搭在鸿俊肩上

鬼王见鸿俊似乎仍有些失落，补充了一句，说道

鬼王：重明将你养得很好。当然，若留在我身边，想必如今还能再白一些

鸿俊正在难过，闻言却笑了起来。

鬼王又沉吟道

鬼王：那年他瞒着你母亲，让阿夜拖着点时间，离开玉门关前来见我，白鹿能有一魂一魄得保，想必也是与你命中有缘……

孔鸿俊：什么？！

鸿俊这才知道，原来当年白鹿托生之事，竟还与他爹有些渊源！

鬼王：你不知道？昔年他见过我后，便感觉到獬狱欲捕走白鹿，于是正是他插手，打断了獬狱的法术

鸿俊不禁剧烈喘息，难怪总觉得陆许在面对他时，有种不一样的感觉。

鬼王听了鸿俊描述，答道

鬼王：这就是了，白鹿转生之际，想必以魂体，见过你父亲，你的容貌又与你父亲相似，于是他便常常记着

鸿俊深深呼吸，点了点头。

孔鸿俊：为什么…妖族都…会来找我？

在他的梦里，父母亲和阿夜一直在搬家，就是为了躲避不胜其烦的侵扰。问狐江夜，狐江夜也只是说带你去更好的地方。小时候他更说过“我的身体里，住着一只妖怪”。

鬼王：我想，你应该去问阿夜，或者你的养父，也许他们才是最了解此事前因后果者

鸿俊万万没想到，居然是得到了这样一个回答。

孔鸿俊：告诉我，鬼王……世叔。你一定知道，你一定知道！

鬼王再次沉默，鸿俊眉头深锁，焦急地看着他，鬼王朝他投来莫名的一瞥。

鬼王：他们让你下山来，找有心灯的小子？

鸿俊疑惑更甚，抓着鬼王的手臂，回想过往，将那天青雄如何让他下山，交付他办三件事，以及将心灯交到他的手里，源源本本地告知了鬼王。

鬼王：那么……我想，也许他们并不打算瞒着你。原来如此……

孔鸿俊：到底为什么？！

鬼王：小孔雀，你仍未做好接受它的准备

孔鸿俊：我只想知道，在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鬼王：若时光回到过往，交由你选择的权利，你会愿意来到这世上么？

鸿俊已经失去了耐心，说到

孔鸿俊：我不想再听这些了！你们什么都知道，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鬼王：回答我

鬼王认真地说道，那话语中，隐隐约约带着威严，就像重明每次站在鸿俊身前教训他一般

孔鸿俊：我……

鸿俊简直心如乱麻，不知为什么，却想起了驱魔司中大家相聚时的快乐

孔鸿俊：这当然很好

鬼王：那么哪怕明天便死去，你也绝不后悔？这很重要，小孔雀

孔鸿俊：能有什么后悔的？我……

鬼王：既是如此，告诉你也不妨，十八年前，你的出生，原是替你爹应了劫

孔鸿俊：！！！

紧接着，鬼王并起剑指，点在自己眉心，再缓缓地离开，手指上发着温润的蓝光，继而往鸿俊眉心轻轻一点。

“嗡”的一声，鸿俊的意识瞬间被扯进了鬼王的记忆中。

十八年前。

孔宣盘腿坐在莫高窟顶端，正在鸿俊所坐之位上，夕阳沉降，小时的鸿俊背靠着他的胸膛，歪着头，坐着睡着了

孔宣：獬狱始终在寻找天魔种。我和阿夜一直在找办法，可是找来的办法都用过了，再无法将它从星儿的三魂七魄里取出来

鬼王：求仁得仁。这不正是当初你的两位兄长，予你的指点么？

孔宣眼中现出迷茫，声音变得沙哑起来，说

孔宣：我不知道，为人之父，竟是一件如此快乐之事……

鬼王：将成为天魔的，本该是你

孔宣：不错，两百年后，将成为天魔的，本该是我

夕阳的金光投向莫高窟，照入千窟中十万佛身，悲悯众生。

鬼王：解铃仍需系铃人。不求你兄长，在人间跌跌撞撞，又有何用？

孔宣：重明与青雄，只让我随便找个凡人女子，授她阴阳注生之术，将我这神魔一体的魔种注予她，铸为魔胎，余下之事，他们便不再关心了。

孔宣：毕竟在他们眼中，唯独我和阿夜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现如今，兴许连他们也料不到，如今的我竟是情根深种，割舍不下毓泽，也无法坐视星儿入魔，如今四处求医……

鬼王：不是我不愿帮你，孔宣，哪怕将你儿化为尸鬼，魔种亦无法消灭，唯一能除去魔种的，便只有不动明王法相，六器合一之时

孔宣：心灯也许可以。我得去找心灯

鬼王：办不到。入魔之人，魂魄中的魔气可用心灯驱逐，但你孩儿体内的，乃是天魔种。他是凝聚世间魔气的引子，是你自打开天辟地后便已肩负的使命，神魔一体，生灭同存的劫数……

轰然巨响，白光闪烁，鬼王手指离开鸿俊的额头。

鸿俊如置身梦中，喃喃道

孔鸿俊：这都是真的

鬼王：你爹生前常常自责。悔不该有着一念之差……

孔鸿俊：为什么……为什么……

鬼王：天地间有戾气，所以有魔，岁月轮回，此消彼长，魔气若过盛，总归有净化之道。孔雀大明王体内魔种，正是吸引这魔气的种子。待其入魔后，燃灯古佛以心灯照彻世间，不动明王合六器之力除去天魔，孔宣再入轮回，投胎转世，如此生生不息

鬼王：现在，再回答一次我的问题，小孔雀。若你这一生，注定要死去，你是否还会后悔，曾来到这世上，走过一遭？

鸿俊站起身，眼中带着些许恍惚。

鬼王：众生总有一死。现在，想必你明白了你养父所言

鸿俊意识模糊，缓慢走下梯级，转过身，踉踉跄跄，沿那通路朝着莫高窟的尽头走去。他的内心充斥着电闪与雷鸣、狂风与雪瀑，他的表情却无比平静。

鬼王依旧坐在原处

鬼王：你居然不阻止我

狐江夜鸿俊早晚都要知道，那不如借着你帮个忙

裘永思：这对鸿俊…是不是太残忍了

狐江夜这是他的经历，就算我们再怎么封印他的记忆，最终的结果还是一样

狐江夜又对着他们说

狐江夜快过年了

夕阳之光投入这千窟万佛，他路过每一窟洞口，诸天佛像神情安详，静静注视着他的身影，而他只是这三千世界中，不知来处、不知去处的一名寂寥过客。

傍晚时分，李景珑快步出了九层楼，阿泰朝下吹了声口哨，问

阿泰：上哪儿去？

李景珑没有回答，日近西斜，远远地有一队人策马前来，到得近前，先下马朝李景珑行礼，说道

无关之人：将军说，玉门关防事关重大，不敢擅离职守，吩咐属下带得酒菜来

李景珑：辛苦了，都送进去罢

士兵们便将补给搬进了九层楼中，李景珑朝高处答道

李景珑：快过年了，今年就在此处过个年，不必再折腾了

阿泰这才想起，还有三天便到岁末，阿史那琼说道

阿史那琼：没想到今年居然在这儿过你们汉人的年

李景珑：莫日根！裘永思！下来帮忙！

莫日根还在三层高处发呆，闻言朝下看了一眼，叹了口气。

裘永思刚和狐江夜出了门，就听见李景珑喊他名

裘永思：马上就下去！

狐江夜笑了笑，说到

狐江夜我也来帮忙吧，人类过新年挺热闹的

入夜前，李景珑将补给收好，交了士兵们打赏，随行诸人要见甥少爷，顾及先前鸿俊与鬼王在一处，李景珑便打发他们先回去，言道不久后便回玉门关报平安。

李景珑：鸿俊！

李景珑跑上跑下，四处找鸿俊，却在陆许沉睡的窟前，见莫日根如木桩般站着。

莫日根：长史。谈谈罢，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过年？

李景珑：会有办法的

莫日根：你倒是说啊！

李景珑沉默不语，与莫日根并肩，面朝莫高窟外，月亮升起来了，沙丘上一片雪亮。

李景珑朝那洞里头看了一眼，壁画下，陆许还在沉睡，低声朝莫日根说

李景珑：我能怎么办？！要不你倒是教我？

莫日根：苍狼与白鹿，命中注定乃是一对

李景珑：对啊。要么你上？

阿泰：哎，恕我打个岔，你俩问过鸿俊的意思了吗？

赵子龙：问什么？不用问了，长史，你们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阿史那琼：我倒是不明白了，在你们眼里，感情难不成是想来就来的？这不对啊，姓李的，你就这么自信？让我教你几手？

狐江夜现在脸色已经不好了，裘永思赶紧对着长史说

裘永思：长史，我们先考虑考虑别人的感受啊

莫日根：突厥人，你想打架是不是？

李景珑指指一边，示意莫日根到角落里去说，推着他走了。

莫日根：来啊，这次你有什么办法？不是每次都让我们放心么？答应的事一定会办到，是不是？

李景珑：易容术，你知道的吧？或者问问鬼王、妖怪们，有没有什么法术，能让你变成我的模样，我再变成你的模样…

莫日根：可这有区别吗？！你就算易容成我去谈情说爱，最后实际上不也一样？！

李景珑：要么最后换你上？我在一旁……

莫日根：与你全程不干涉，最后在一旁放个心灯，有什么区别？

李景珑：这只是一个可能，就不能试试吗？

李景珑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想了想，说

李景珑：要么去打听打听，咱俩能不能移魂？将我魂魄附在你身体上……

莫日根：长史，这有区别吗？

李景珑：我说，你依旧是你，只是将我魂魄，短暂附在你身上

莫日根突然想到，一体双魂似乎是可以的，但这要怎么办到呢？

莫日根：心灯在你魂魄里还是在你经脉里？

李景珑：在我经脉里，不行！这不行！

狐江夜脸黑的能把李景珑剁成丁，裘永思在一旁开导

阿史那琼好奇地看了眼，朝阿泰耸肩，摊手。

阿泰笑着说

阿泰：应当是从前风流潇洒惯了，才给长史这自信吧？

阿史那琼却动动阿泰，示意他看。

月光下，鸿俊拖着步伐走来，叹了口气，似乎十分疲惫，左右看看

阿史那琼：鸿俊？

鸿俊没有回答，进了其中一窟。

陆许安静地躺在壁画前，鬼王的亲卫在他头顶、肩膀、腰腹各处的地面上，共点了七盏灯。

孔鸿俊：这是什么法术？

无关之人：殿下，这是安抚他魂魄的七星灯

鸿俊点了点头，忽想起瘟神与玄女未除，此刻的他们不知藏身何方，会不会计划着卷土重来。但鬼王既然醒了，不惧瘟疫，更不怕寒冷，没有入梦，想必这两只妖怪也不至于蠢得再来招惹他。

他背靠壁画，坐在陆许身边，伸出手，放在陆许的额上。

当年他的父亲原本想救自己儿子的性命，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却反而救了陆许。不知为何，他反而希望陆许能醒来，让他再度回到梦里，看见父亲与母亲，朝他们说几句话，哪怕梦中全是自己的回忆。

他做了这个决定，是否也曾后悔？

母亲是否知道这背后所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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