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吐

但是，我妈说过的，我不能够拒绝……

曾经有一次，也是类似的情景，我拒绝了她的要求，她对我说了很多话，平时没有讲过的话——

“小雪，你知道吗？自从我跟你爸爸离婚，我一想到我要一个人把你养大，就觉得压力好大……”

她坐在地上，双眼茫然空洞，无家可归的孩子一样，那么无助，人们看了都会摇头叹息然后扔几枚硬币到跟前；跟个流浪狗似的，摇摇尾巴就能取得路人的怜悯。怜悯，此刻，我竟然有几分这样的情绪……

“你不会懂的。多少次，我都觉得自己要撑不下去了……可是，我知道，我必须撑住。这个家，得靠我来扛，不管多难，多累，我也一定一定要坚持下去，因为，我绝不能让我的女儿受苦。”

她额前的碎发被泪水浸湿，凌乱得不成样子，贴在额头上。她强睁着肿成核桃的眼看着我，那是我记忆里她从未有过的惨怜又狼狈的样子——

眉毛蹙起，睫毛颤抖着，脸红得发紫，两只手无力地摆开，她蜷缩在墙角，只不断地抽泣。

我探寻着看了一眼，她的眼睛血红血红的，不断地涌出豆大的泪珠，掉在地上、身上，连上衣都湿了一大半，混着汗渍，还有地上的灰尘，这个模样跟以往的干净整洁的她实在相差太多了……

我浑身战栗，不敢靠近和多说一句话。

“小雪，你是妈妈的女儿，你肯定明白的……”

“咱母女俩要好好活……你必须要听我的话，要变得比妈妈更好，更优秀，咳咳……听到了吗？”

她抽噎的声音断断续续，使劲喘息着。可能是坐太久了，又哭得厉害，她一下子站起来有些眩晕，左右摇晃了两下，随即猝不及防地一把掐住我的胳膊，很疼，那块皮肤瞬间变成了紫色。

我的心怦怦乱跳，哆嗦地说不出话来，一身冷汗又弄得我很不舒服。我拼命点了点头，忍不住想要逃离这里。

妈妈确实辛苦，她拼命赚钱，打各种工，供我上学。我记五岁的时候，她一天要打三份工：餐厅服务员，洗碗工，还有裁缝。她永远有忙不完的事。

我深知妈妈为了我和这个家付出的精力，便听她的话，也为了自己的前程，各个方面都力争最好。

只是后来，慢慢的，她对我的某些要求即使让我不解，但也只好听从。

“你要尽力做到完美。”

她总这样说。

我不知道她和爸爸发生了什么，因为什么离婚，我只知道，她很不易，她要我做的事我必须去做。

“辋川，我心情很糟糕。”

买完酱油回来，我就奔到房间里，把头上戴的、身上挂的那些装饰品统统摘掉，噼里啪啦扔在收纳盒里面，那些金属碰撞发出的声音让人头痛。

我坐在窗边，看到外面的云彩遮住了太阳。

我想要倾诉，而辋川，是我唯一的倾听者。

“怎么了？”

看到他秒回了，刹那间，我居然很感动。

“就是好难过，好难受。”

我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呢？也许是对不太熟的人反而更容易倾吐心扉。

好像多年来埋在心里的情感再也抑制不住了，在这一刻，我想要把所有感受都说出来。

“我没有爸爸……”

“原来有，可后来没有了。”

“我想过他，但从没想过去找他。”

“他根本不配我去找。”

“可是，没有父亲的孩子有多么难过？背后少了一堵厚厚的墙，强风暴雨来了，往哪里躲呢？”

“我跟妈妈面对那么多苦难，我生病了，可以躺在她的怀抱里；她倒下了，还有谁的肩膀可以靠？”

“外人面前，我是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我妈是没有丈夫的女人；两个人在一起，却并没有不孤单。”

他没有回复。

突如其来的沉默，我有些慌乱。

“你觉得我说这些话是不是很唐突？”

“没有啊，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发泄情绪也好，分享经历也好，我都乐意听。”

“真的吗？”

“真的。”

这两个字变得越来越模糊，在我眼前晃动，窗外一尘不染的洁白的云彩也变得混沌，风吹也吹不散。

自中学以来，我便封闭着自己的心门，把各种感受都锁在里面；唯一的释放，就是写日记。各种牢骚，还有天马行空的想象，通通写下来，以文字的方式记录着，然后，日记本就继续封闭起来，直至落灰，甚至无处搜寻……

封闭再封闭，没了阳光没了水分，人的心就会变得枯涸；一直枯着，就会麻木，人都没有了欲望和渴求，活在当下，宛如一只木偶。

而现在，忽然有一个人对我说了这些，愿意做我的情绪垃圾桶，同样是以文字的方式。多么不真实的感觉，不知是激动还是懵圈，此刻我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吸了吸鼻子，颤抖着打下三个字——

“谢谢你。”

“没关系。”

我看到有一道天光，除尽了阴霾，残存的一点黑暗，那是它尚未打开的门锁；门的另一边，有咫尺间触摸在指尖的温度，以及不曾表露出的秘密。

“你孤独吗？”

“有过孤独的时候，但现在并不孤独，因为跟你聊天。”

“我好像习惯了孤独，但也在孤独中痛苦。所有与我有关的事，没有人在意；我的感受，没有人了解。似乎，我的想法，真的就不重要。”

“我一直冲着完美去努力，但这个过程很折磨我，我几乎不曾得到过快乐。快乐，两个字，对我而言实在是奢侈品。”

“该从哪得到快乐呢？我没有摸索过，不知道获取快乐的快捷方式是什么。”

我停顿了一下，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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