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

枫丹的水下向来不是什么值得为外界称道的地方。这里有着预言的阴影，有着异变的生物，有着破船残骸与各类沉默的秘辛，也有着最大的罪恶汇聚之地，永不见天日的梅洛彼得堡。神里绫人在稻妻时对这地方也只是有所耳闻的程度，对它的性质也只能算得上略有了解。但他未曾想到自己一个雷电将军钦定的外交官，社奉行的掌权人，有一天会切身站在这里，并孤身一人背负着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被关进来。

就当是开拓视野增长见识，也算是了解了一下枫丹现有的一些司法状况。他叹气。

面前这个引导员负责来领他了解这个接下来他要短暂栖身的地方，言辞也不算激烈，只是对于新人有些略微刻薄了。

“好好珍惜这次『重生』的机会吗……”神里绫人抬头看着金属穹顶不禁失笑。既来之则安之，他遇见过比这更艰难的情况，但这句来自那位接待员的公式化说法让他觉得颇为有趣，让他忍不住嘴角上扬。男人略感怪异地看了这莫名其妙笑起来的人一眼，“跟我来吧。”

绫人不算客套地直接跟上去，也并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姓。“请问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坐上了前往堡垒内部的小船，绫人思索了片刻后开口。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绫人微微一笑，“引导员先生，你来到这里引导我，必然也是有‘好处’的。那么，为了这些好处，提供一些引导者该做的服务也是有必要的吧？”

男人感觉这人更奇怪了。“你以为我是美露莘，还要提供这方面的服务？谁不是犯了事儿进来的，谁也别威胁谁，甭管你在外有多有钱有多大权势，哪怕是愚人众执行官来了，”说到这里，他向上指了指巨大的钢铁穹顶，“也都是这下面要打工的一个普通囚犯！如果你要问问题，答案你就得自己去挣，而不是在我这白拿！”

摩拉也没有魔力的地方，必然有特殊的货币代为流通。绫人总结了男人话里透露出来的一些信息，想必这人也是爱财而不为善的普通囚犯。见挖不出多的信息，绫人说了声“谢谢”就继续低头开始思考对策。

那人见他许久没有继续出声，感觉有些不对劲。一般的囚犯往往出于对惩罚的畏惧，都会在自己的刻薄语言下一边哭哭啼啼一边急切地向他寻求情报，而为此赊下不少特许券的债务。而靠着这些赊欠收取利益正是他的一笔不菲收入。换而言之，这个蓝色头发的罪犯竟然不上当……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用这里的特殊货币向你购买情报？”

男人一惊，迅速回头看向终于抬起头来的神里绫人。“你——”

“我想我知道的或许不比你少。”绫人右手抚摸下巴，紫蓝的眼睛看向男人背后不远处。“或许你可以选择双赢。情报换情报，如何？”

男人有些不屑。“一个初来乍到的，能有什么情报？没有特许券，你在这里什么都不是。我劝你最好不要逞一时口舌之快，许下一些自己做不到的承诺，招来一些你承担不起的后果。”

“是吗。”绫人放下手向前走去。“那就到这里吧，感谢您的引路。”

机械踩过石板地面的声音传来。男人顺着神里绫人的身影看去，看到了一个他记忆中仅见过几次，但印象深刻的人。灰黑的制服，腰间的手铐——为什么会是公爵？！

绫人微笑。“想必您就是那维莱特先生所说的公爵大人了？幸会。我是稻妻社奉行神里家家主神里绫人，今后请多指教。”

两列警卫机关出现在拐角处。莱欧斯利站在那里，表情轻松，面带笑容。男人感觉自己今天真是倒霉，才接了第一单就遇上了这么一个不是善茬的家伙，竟然能让公爵亲自动身迎接，还带了这么两列警卫机关。

“倒也不用叫我公爵，倒显得有些客套了，叫我莱欧斯利就好。社奉行大人是沫芒宫的贵客，出现在这里也是有些身不由己的秘辛，这些上面的人也是跟我说过的。所以不必拘谨，过段时间自然会放您离开此处。”

男人冷汗直冒。这些话，是说给那个神里绫人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虽然很想溜走，但是在这水下，公爵手眼通天，自己方才的那些话语又恐怕是冒犯到了贵客，若是真的逃了，想必自己以后日子会很艰难。

绫人倒是没特别在意这些客套话；他来到这里本就是枫丹方面查案不利的问题，却要自己承担这后果。说他心里完全不介意是完全不可能的，倒不如趁此机会多和这位公爵多些接触，和枫丹方面达成更多合作，未来社奉行和其他两奉行制衡时也会更有底气，对稻妻锁国令解除后的复苏亦有裨益。“莱欧斯利先生也一样称呼我名就可，繁文缛节太多，想必也失了诚意。”

莱欧斯利不置可否，只是挥手示意警卫机关转身，也不理会一旁瑟瑟发抖低头不语的男人。“神里先生也不用担心在这里的生活，特许券的问题自然会搞定，无需亲自劳动。说到这个，不如去我的办公室喝杯茶？”

“好，有劳了。”

绫人没有理会引导员，莱欧斯利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自行离去，都面带着莫测的笑容随意攀谈着直接离去了。男人擦了擦冷汗，心知这是一个重量级的消息，有关稻妻社奉行入狱的信息。在这里，情报和特许券就是等价的。但这笔特许券注定只能塞在他的喉咙吐不出口变不成现了，他也只能追悔莫及，谁让他识人不清，没能看出来那位社奉行的身份不凡。

若是早点认出来……但一切没有如果。男人悔恨地锤着头离去，又想到了莱欧斯利离去时看向自己冰冷的一瞥，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绝对不能说出去……

舒缓的音乐在办公室内流淌，绫人端起精致的茶杯浅浅啜饮一口就放下了。他在等，等自己应该知道的那些东西。他依旧感到愤怒，为了这荒谬的裁判与莫名的罪责；但或许公爵的茶有着宁神的效果，让他也没那么不高兴了。莱欧斯利坐在办公桌侧，腰间挂着的手铐垂到桌上，在灯光照射下闪闪发光。绫人专注地听完莱欧斯利对于梅洛彼得堡职能、特许券作用、监狱布置的各种讲述之后，唱片也走到了头。

“我去换个唱片。”莱欧斯利起身，手铐划出清脆的金属声响。

绫人点头。“有劳了。”

“神里先生对歌曲的风格有什么偏好吗？”

“社奉行素日听稻妻风格音乐的礼乐为多，家妹也是经常练习此类，对于音乐我也没有除此之外更多的见解了。”

“那么尝试一些全新的东西如何？”

绫人想到了海灵芝奶茶。“莱欧斯利先生的品味我是信赖的。”

节奏轻快的枫丹音乐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响起，绫人感觉自己好像也没有长途跋涉、被迫入狱的一部分疲惫感了。“谢谢，这首歌不错，以后或许我也会尝试在稻妻推广。”

莱欧斯利又坐回了桌子，拿起自己的那份红茶细细品味。“这是我比较喜欢的音乐之一，希望在稻妻也能找到同好。顺便，方才了解到神里先生家里还有一个妹妹？”

谈到绫华，绫人忍不住眯眼微笑。“是的，稻妻的白鹭公主正是舍妹。”

“看起来你们的关系不错。”莱欧斯利感叹，“有兄弟姐妹真好。”

“莱欧斯利先生是独生子？”

“……算是吧。”

绫人察觉到了对方脸上微妙的神色变化，没继续在家人的话题继续下去。“茶很好喝，谢谢招待。”

“我稍后就让人带你去单人房间。放心，房间特意修缮过，一切也是按照最好的规格制造的，不用担心睡的不舒服。”莱欧斯利起身送客，想到了什么，又回身道，“如果想要喝茶，我可以安排一套茶具。”

“那么请问可以再安排一些牛奶吗？”

“需要咖啡？”

绫人跟上莱欧斯利。“不，只是对于红茶加奶有一些偏好，没有也不妨事。”

“不必担心，这些还是能安排的。至于饭食，我会让食堂每日都安排最高规格的。”莱欧斯利在心里吐槽，谁喝茶会加奶啊。

绫人看了看莱欧斯利的背影。他的毛领遮住了后颈，但他记得这位公爵的脖子上全是疤痕。独自摸爬滚打，没有兄弟姐妹——或许也没有父母——在不见天日的地下监狱了此余生，即使是作为这个地方的无冕之王，也太过残忍。经历了多少艰辛来到这个位置的公爵必非等闲之辈，不是依靠家族而存在的强权与手腕，必然比自己所接触的冰山一角要来的深沉。或许自己来到这暗无天日的牢笼并不是完全的坏事。绫人一步步踏下楼梯，思考着这个人在枫丹并无血缘，方才试探的过程中看起来也并不像是喜爱暴力与黑暗之人，或许可以让他来到稻妻，在能被太阳照到的地方一展身手……

“我是枫丹人。”

莱欧斯利突然停下，说了这么一句在旁人看来无厘头的话，但是绫人明白了；这个人也能明白自己的所思所想。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有趣又轻松，他暗暗微笑。

“那么请问枫丹的莱欧斯利先生，我明天的行程安排？”

是暂别的时刻了。或许下次见面，就是在自己脱罪离开这里的时候了。绫人跟上安排好的警卫，不急着走，回望着公爵。他想到办公桌上零零散散乱七八糟堆放的公文，突然起了一点坏心思。“如果不想批改公文，我在外倒也算是个熟练手，请问需要这么一个帮手吗？”方才公爵才见到自己就说了“无需劳动即可获得特许券”，却恰恰说明了公爵是一个重视劳动之人。但想必那些文书之中有不少有关梅洛彼得堡行政以及商务方面的文件，或许还有涉及机密的部分。但这位公爵看起来对于这些文书工作并不喜爱也不算擅长，自己身为一个日日泡在文件里的人来到这里竟然难得的得了闲，便打算出言揶揄一下对方，反正公爵大概率也不会同意。

莱欧斯利看到对方狡黠的眼神，感觉自己今天安抚对方情绪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不过确实不能真的让对方去制作工件，若是为了发特许券发的更心安理得，立个规矩，这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可以啊，明天我会安排警卫带你过来的。”反正那堆文件里也没什么要事，要事都轮不到他这个天天偷懒、爵位都是买来的公爵。无聊的琐事太多，他也不想一个个亲自处理，不如就让这个得意过头的异国嫌疑犯来办吧。

绫人离开的脚步一顿。

莱欧斯利朝着他的背影放大了点声音。“会给你特许券的。”

看着对方头也不回的走了，莱欧斯利突然感到一身轻松。和这种心眼太多的人打交道实在是有些费心费力，希望下次那维莱特别再送这种人下来了。看着消失在管道口的绫人，莱欧斯利真切的如此希望着。涉及原始胎海之水的案件，少女失踪案的又一次连环，或许在见到这个人之前他确实有着怀疑，但现在他确实对这个人交付了自己的信任。神里绫人想起妹妹的眼神如此温柔，实在不太可能是一个谋害诸多少女的凶手。他见过那种眼神，在他幼时羡慕过的那些人身上。他能看出来神里绫人一定受到过生活的压力，但他的家庭一定给了他一个幸福的童年。他们都是聪明人，但他的确不想提起有关过去的事情；选择了在这件事上沉默，神里绫人也没有追问。但这并不能阻碍他的好奇:若是神里绫人知道了自己入狱的理由，还能露出方才那么明显的意图、想要和自己拉近关系吗？

莱欧斯利踏回办公室，门在身后重重关上。方才没放完的歌依旧在室内流淌，他情不自禁微笑起来。遇到势均力敌的聪明人的机会不多，或许在这无趣又充斥着冷漠的地底，还有一个人能理解自己，也是一个不错的事情。首先，看看自己能否抢占先手，多走几步。

比如，先从试试红茶配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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