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云深不知处,蓝氏仙府——
“江公子这伤势,正中右肩,没有个十天半月几年的时间,怕是好不起来了。”
“……”
“医师,江公子的伤势如何了?”
“回泽芜君,江公子的伤势稳定下来,已无大碍。至于何时能醒,还要看他的造化了。”
“江枫眠你给我听着,江澄若是出了什么事,老娘做鬼第一个也不放过你!”
“三娘……”
“阿爹,先让阿澄休息吧。云深不知处境内灵气充裕,对疗伤应是大有好处。只是这段时日,还劳烦蓝公子照顾阿澄了。”
“江姑娘,忘机明白。”
“师姐!我去照顾师妹!”
“江姑娘不必为令弟担心,涣自会让他静养一段时日,等何时醒后便立刻转告莲花坞。”
“魏兄,江兄何时能醒啊?”
“呜呜呜,师妹你怎么能离我先去……”
“汪!”
“啊啊啊怀桑有狗有狗啊!”
“叔父,此行一事……”
“我都听说了。没想到我教了这么多年的学生,还真是头一次见到像江澄这般顽劣不堪到自以为是,自以为是到令人发指的学生!”
“叔父!不怪江公子,是忘机……”
“叔父,的确是……”
“不必多言!”
“哼,江公子自小孤傲过人,可众仙门百家中从未有人听说过他加害与何人。这种流言蜚语也能叫你们传的沸沸扬扬,还真是耳听为虚猪狗不如的东西!蓝先生,恕聂某再次落话,不觉得江公子有何过人之处能遭您这百般斥责,但是说江公子不知羞耻作乱一方的,聂某便第一个不同意!”
“喂,你听说了吗,这一次姑苏前行去往除水祟。你说巧不巧,竟碰上了水行渊。江小宗主为了逞能,结果被那恶鬼拖进水里伤了肩膀,到现在都昏迷不醒。”
“啧啧啧,这就是报应啊。”
“我听说啊,这江小宗主江澄,刚入学的头一天就把蓝老先生给得罪了。第一节课就被赶了出去,接连一个月被关在藏书阁抄《雅正集》,被人嘲笑也不知羞耻。”
“真的假的,那可是蓝老先生啊,仙门百家中德高望重。没想到这看似平平无奇的江小宗主竟也这般顽劣,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倒是听说江澄好像还与蓝氏双璧交情不错,好像和那景行雅正的含光君……叫什么来着,哦对,蓝湛。交往甚是……啧啧啧。”
“含光君?莫非是那景行含光的含光君?那岂不是蓝氏双璧之一?这般人他江澄也敢去叨扰,果真不知羞耻。”
“我好像听说他还是云梦双杰之一来着,江澄是吧?就这种人,也配……”
“闭嘴!”
茶楼里,一位黑衣少年怒摔茶杯:
“你们不配叫他的名字!”
“听闻最近江公子好像出了事啊,连我这兰陵也人人传说,好似还是不小的事。江宗主,您就不出面解释一下吗?”
“金宗主,没有必要解释。清者自清,我相信阿澄。”
“蓝长老,此事可是发生在你们姑苏地界,那不知这水行渊一事又是从何而来?”
“此水行渊凶险异常,年少成名的几个少年晚辈合力才勉强镇压得住,非一般自然天成。江公子的事我也听说了,曦臣说江公子事出是为了救人,此等胆量和智谋令蓝某心生敬畏。府内一些内门子弟也对他印象有佳。江宗主,蓝某在此向江宗主说声抱歉,此子将来必成大器,至于传播谣言之人,蓝某自当竭力查清,加以重罚,赶出宗门。”
“那便有劳蓝长老了。”
“忘机,江公子现在可醒?”
“……不曾。”
“我倒是觉得还是不醒的好。”
“金公子。”
“也不知那个混蛋放的风,现在众仙门白家风言风语的都传遍了。茶楼里说书的都给他编好剧本了,我怕他……”
“金公子是担心江公子受不了打击?”
“师妹!师妹你给我滚回来!不准再睡了!你……你要是再睡……我就去抱狗……”
“阿澄,你醒过来好不好……”
三月后,云深不知处,静室——
已是仲秋,窗外的风渐渐微凉,一位白衣人坐在床边,轻轻的抚着床上那人额前的发丝。一双琉璃色的眸子布满血丝,面色苍白。起身轻轻关上了窗,走到那人身边,替他掩了掩被角。
若不是他倔强,江澄就不会掉进水里。若不是他任性,江澄就不会受伤。若不是他没能保护好他,他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他坐在床边,伸手,转过身,轻轻抹去眼角的泪。眼圈泛起一周红,哪里还有了景行含光雅正清冷的模样。这才是真正的他自己。
阿澄,你醒过来好不好,我真的......不想再和心上人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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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湛抬头,望着窗外圆圆的银色的月光。将近中秋之时,那本该是团圆的日子。
缓缓闭上眼睛,心中默念着什么。忽的起身,轻轻的给床上人掩上被子,提起避尘,往门外走去。
风吹过,一片萧瑟,凄凉。
他纵身,往夷陵去。
传闻岐黄神医,妙手温情。前一世,他对她的印象并不怎样,了解也并不深。只知此人性情高傲刚烈,医术了得。魏无羡修鬼道那几年,日日上山时经常遇到她。只是那日金麟台请罪,挫骨扬灰,世间再无炎阳烈焰,妙手回春。
他想找到她,这一世,不会一样了。
心下想着,加快了脚步,深秋微凉的风从他耳边刮过,眸色的余光看着四周掠闪而过的一切。不几日,便赶来了夷陵,轻轻落到地面。
秋阳东起,雨露作响。草叶上凝着白霜,映透着白衣人瘦削的背影。
卯时,街上人并不多,有很多早膳后匆匆忙忙赶来摆摊的,也有很多清早起来在外买饭的。路边小桌上坐满了人,一碗又一碗的汤面腾腾的冒着热气,在清晨的阳光下飘出一抹又一抹的氤氲,熏的脸上红扑扑的。
蓝湛面无表情的走着,一身白衣在这小镇竟有一种独特的耀眼。避尘静静的别在腰间,浅色的衣摆也丝毫未动,像它的主人一样,整个都是静悄悄的。
大概是他不曾言语,只是这般面无表情的走着。街边几个左挑右挑不知哪支雀钗好看的姑娘毫不掩饰的目光齐齐扑在他身上,一双双大眼睛写满了欢喜,悄声私语的笑着。不过蓝湛好似并未察觉,眸光也未曾注意到,默默的注视着前方。
不过他的脚步似乎更快了一些,大概是他不曾喜这烟火之地罢。记得前世自己为了陪魏无羡,每每日与他捉鱼逗鸟,还是种地逛街。为了魏无羡偷喝天子笑,为了魏无羡吃辣。他真的不喜欢吃辣,他不喜欢那种味道,他不喜欢那种火燎的痛感。只为了那个人开心。
不过他现在放下了。逛街?算了,他还是一样不喜吧。他不喜欢那种被人注视着的感觉,他不自在,他也害怕。他现在只想着那人,他不想他有事。
阿澄……知道自己是转一世的人吗?自己并不是这一世的灵魂。只是记得那日,临终前他靠在那棵树下,想着阿澄与他说过的话,想着,他与他的点点滴滴,那难忘的几十年里。他庆幸,他和阿澄在一起的时间,比和魏无羡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他欣喜,欣喜他认识阿澄的时间,比认识魏无羡的时间更早。儿时的惊鸿一瞥,擦肩而过,转瞬即逝的侧脸,早已在心中烙下比那太阳纹更深更刻骨的红印,再也去不掉。
这一世的自己,还是少年时,他的身上并没有为了魏无羡而刻的烙印。这一世,他要为阿澄而刻。
若是江澄在这里的话,只会阴阳怪气的责骂道:
刻什么?不准刻!
那阿澄……会不会在意他的?如果阿澄知道他是一个转世的灵魂,一个活了几十岁的人,会不会嫌弃他?
嫌弃自己?阿澄现在和自己很熟吗?阿澄喜欢自己吗?蓝湛,含光君,你快醒醒吧!
心中一个瑟缩的声音回荡着。
不过对于这,他已经见怪不怪了。或许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一般。前世阿澄走后,他心里每日都会出现这样一个自嘲的声音,怎的都摆脱不掉。
很久了,那声音每日都会嘲笑自己一番。起初他以为是阿澄那分裂一般的性格在他脑海中留下的嘲讽的的话,可是后来他发现,那是他自己的声音。自己的声音在脑海中形成了两种对立,当他每去想一件事,那个声音就会在他耳边肆意张狂的告诉他最坏的结果。就像当初他痛恨的阿澄一般。那个时候,他一直以为江澄是一个丧心病狂,为人处世狂妄又内敛的人。那个时候的自己要多恨他有多恨他。可是自从那个声音出现后,他心里竟有一种难言的欣喜,他想,自己这样,会不会就和阿澄一样了,感受着他每日的心情,感受着他一次又一次的苦和泪,那就够了。
于是时日久了,他也就放下了。
有时他会在想,或许这声音就是他和阿澄的灵犀吧。
他想起自己走的那一天,当雪白的花瓣落满地,静风吹过山谷里的氤氲,他记得起阿澄轻轻将他揽入怀,霸道而温柔的触感,轻声告诉他“等我回来”,他笑了,嘴角弯起那抹淡淡的笑意,手中紧紧攥着那串银铃。他告诉自己,此生,无憾了。
槐花阵阵,落若白雨,他感觉自己像是沐浴在阳光下,随风而逝了。耳边,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回荡着,问他“你想要再活一次吗?”……
再活一次……我想要再活一次……我想他了,我想见到他。
“如君所愿”那声音轻笑着说。
他也笑了,能再活一次,能够再活着见到他,真好。
蓦地,眼前似乎浮现出那人的身影,那摄人心魄的紫衣,那熟悉的银铃,那人的笑。他的眼角落了泪,那泪是滚烫的,像是偷走了盛夏的骄阳。他欣喜自己,没有把他忘掉。
那陌生的声音沉寂了一会儿,似乎有些愕然,问道:
“你不问……代价是什么吗?”
他笑道:
能再见到他,要代价做什么?
能再见到他,给我一次爱他的机会,何必去在意那代价?
那声音听罢,低声沉沉的笑了。长袖一挥,只觉得自己像是跌入了万丈深渊。可是他并不觉得晕,他觉得好熟悉啊。那深渊那么深,像阿澄一样。他又回来了。
再次睁眼时,他看到的是满地的残花。而自己,正靠在树下,身旁是反扣在绿茵上的古卷,被风轻轻吹起几片微微泛黄的古页。三只小奶狗和一只兔崽崽在自己身边追逐着一只绒球打闹,像一只只滚动的毛球。
他惊讶了,不可思议的伸出手,撩起了几丝墨色的凌乱的发。不是白色的。左身是清澈如镜的湖水,自己,又回来了。
他笑了,揉着三只小狗的脑袋,那是现在的自己难得下山一次时,路边捡到抱回来的。被叔父训了一顿,站在门口抱着三只小狗不撒手,终究是叔父心软了下来留下养在云深不知处。
他伸手,抱起那只兔崽崽,软软的,像花糕一样。
它有一双紫色的眼睛,像那人一样,似乎盈满了细水星河。一只粉红色的小鼻子晃动着,澄澈的大眼睛里似乎折射出几缕委屈的光。是花糕啊。
他垂下眼睑,细细回想着那些故事。要听学了,这一次,他能够再次遇见阿澄了。
阿澄,这一次,我不会放下了。不会……再让自己一个人了……
自己一个人的滋味,真的不好受啊……
他懂,任何东西,任何人,只有当失去了才会觉得珍惜。这一次,他不会再退却了,他不会再迷茫了。不会,再愚蠢了。他要留住他,死也要留着,藏起来。
能回来的感觉,真好。
他垂下眼睑,眸光闪动,似乎轻快了不少。顺着长街转到了茶楼。青灰色的旧布幌子上镌着一“茶”大字,好似是敲了几声惊堂木,原本吵吵嚷嚷的茶楼瞬时安静了下来。
他站在门口停了一会儿,抬步便走进了去。
店小二跑到他面前,满脸堆笑道:
“客官,想要点儿啥?”
他微微顿住了脚步,思考了几息,淡声道:
“来碗清茶。”
“好嘞。”小二笑眯眯的应着,转身跑了去,端着一个白瓷小托盘,起身给蓝湛沏上。蓝湛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垂下眼睑看着面前的热茶,拈起轻抿了一口,蹙了蹙眉。
三个字:涩,苦,烫。
他想起前世,阿澄的东西,他什么也没能留下,只有那串崭亮如新的银铃,那上面清晰的刻了一个“澄”字,和自己的“湛”字一样清晰。每日睡前他都会将两串银铃紧攥在手中,然后用云锦用丝绸轻轻的拭去上面的灰尘,软软的细丝在银铃的纹路下一点点扫去隙里的风尘,不曾带走那人身上独有的莲花香。莲者,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香远益清,亭亭净植。那岂不是阿澄?他总是这样。
他脑海中深深记得的,阿澄走后,那茶有些微凉了。或许手里这茶,凉一些,更好吧?
他伸手,将那瓷杯悄无声息放在桌上。抬眼望去。
这一望了不得,他整个人都抖了一下,骨节分明的细指紧紧攥住了下身膝盖上的衣摆。
因为他在那珠帘屏风后,座无虚席的楼层里,看见了温晁!
只见这骄横跋扈二世祖的模样斜靠在榻上,一旁的温逐流面无表情的给他锤着腿,几个温家子弟满脸堆笑的举着茶盘端着汤碗。他蓝湛当真是没见过温晁如此这般……
印象里,最多的是射日之征的时候,那个时候的温晁一脸的油腻模样,他对他几乎是毫无好的印象可言,只是记得一张四处沾花惹草的笑,六亲不认的步伐,一扬手酒杯就被他扔出去老远。还有暮溪山时张扬的模样……不过他记不清了,上一世临走前回想的记忆力并没有此人的事迹,只是记得有这么一个人罢了。那实在是不忍直视。
想着,他攥着衣摆的手松了松,心里像是放下了什么。再次抬头望向那边的目光,竟划过了一道光亮。
白衣烈阳纹的背后,坐着一位少年。白色长衣,侧颜清秀。一张从后望去微微弯起的笑脸,给人一种温暖而纯真的感觉。
坐台上,说书人惊堂木三响,只听的老态龙钟却不输气势的声音道:
“话说这老妖江澄啊……”
蓝湛“蹭”的一声站了起来,一双琉璃色的眸子里写满了惊讶与错愕,动作忽然险些打翻了茶杯。好在是他的位置够靠后一些,不曾引人注意。腾空的另一手紧握成拳,白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知道骨节变得苍白留下红印,这才缓缓松开,松开一口气,坐回位子上。
刚刚端着茶盘的店小二入门时,隐约间余光扫着,像是有人站了起来,回头时却都坐的端端正正。皱了皱眉头转身沏茶去了,边走边摸着下巴心里还疑惑着:
“奇怪了……难道我得了臆症?……”
蓝湛闭着眼睛,心中默念着清心诀,竭力想把耳边声如洪钟的话给屏蔽掉。他算是明白金子轩那日的话了,总算是明白那一句“茶馆里说书的都给他编好剧本了”这句话。他蓝湛还真是从小三千家规束缚,云深不知处长大,整日带着涵养与气节出门,头一遭这么想骂人。这编的些啥呀,深山老妖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作乱一方……什么英雄救世主横空出世,斩杀妖魔……他怎么那么想骂人呢?
偏偏耳边还传来一声声喝彩,蓝湛蹙紧了眉头,心下突然想到了先前听过的一句话,默念着,无端涌起一丝苦涩的笑。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真好啊,谁这么恨阿澄?自己先前恨他,也不会用这种下贱的手段,何必呢。
他心里苦着,看着桌上凉透透了的茶杯,也没有心思再去喝。他甚至是心里在想,自己要不要让阿澄醒过来?若是他醒了,听着这外面的风言风语,会不会很伤心?他记得的,少年时的阿澄非常要面子,因为他是江家的少主啊,未来的江宗主,带出的是云梦江氏的面子。这样一个要强的人,他若是听了这些话,会不会很失望?
看着一个话本子讲完,众人纷纷喝彩,他暗暗叹了口气,放下几枚银两,转身便走了出去。
怪说书人吗?不怪,人们爱听这样的,说书人才会去说。只能怪那恨阿澄的人,给阿澄散播谣言的人,传遍大街小巷的风言风语,百姓墙头草两边倒,所谓的人间正道?呵,哪有什么人间正道,不过是追求和心性不一样罢了。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对的,他心悦阿澄,是对的。阿澄是什么样的人啊,出身云梦,在云梦湖间伴着莲香长大,难怪他从来都瞧不起任何一个人,因为他从来都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他突然觉得,清冷的自己,其实真的好。不去沾染世俗的凡尘,不食人间烟火。想起先祖蓝安,人去我亦去,此生不留尘,人间传说的佳话。他应该像先祖那样。真正的在这大街小巷里游荡,他做不到。
他提着剑,一飘白衣在辰时的阳光下分外耀眼,在人群中留下一抹白净的光。温家子弟从茶馆里走出时,温逐流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只是蹙了蹙眉,转身便跟上自家公子的步伐了。
那背影……好生眼熟……
跟在最后末尾的少年清澈的眸子往那渐渐消失在人群中的白衣身影望了望,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心里有过一点点动容,随风而逝了。
渐渐入夜,他背着忘机琴,走在月光倾泻的山林中,又是月圆的晚啊,一丝云彩也没有。皎洁的玉盘一样的月光似乎流露出浅浅的柔泽,伴随着银色的光亮,倾泻在地上,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很长。
他停下脚步,抬头望着那月。淡黄色的月影上似乎缓缓舞动着一袭花衣的身影,飘飘欲仙的丝带凌乱着,纤纤舞动着。那大概是天上的寒仙子吧!奔月啊,微风吹灭花香,黑暗藏起方向。月亮冷冷的,可是它的光是那么温暖啊。
耳边传来一阵风吹草动,两世修为的自己不难觉出这是何故。几里开外的山林子里传来一阵阵怨气。他垂下眼睑,手搭腰间。玉泽般的衣袂与淡蓝色的抹额翻飞,避尘出鞘。刺眼的剑影一带而过,将那作乱的凶尸收入囊中。四周是纷纷看傻了眼的世家子弟。有几人大概是认出了他罢,俯身作揖道:“含光君。”他闭了闭眼,点头示意,转身离去。林间崎岖的小径上堆满了枫叶,自己则是行走在一片深山巨谷中。
应是戌时,鼻尖萦绕着几丝枫香,有些微凉。也不知走了多久。他没有住客栈,因为当他听完说书人说书后忽的发现自己没钱了。没有魏无羡的羁绊,自己竟也忘了带钱。只好先随便找个安身的地方睡。他心内想着,或许自己运气好,能遇上个好心的大户人家,借宿一晚。若是运气太好的话,或许他能够遇上妙手温情。
心道着,抬眼间,忽的瞧见一断崖处,似乎有个身影摇摇欲坠。他心下一横,想都没想,纵身就将那个身影救了下来。
“多……多谢……多谢公子相救……”察觉到手中拎着的人传来似乎有些熟悉的嗓音。他不禁手抖了一下,连忙落回地上。月光从头倾泻到尾,当他看清自己救下的人是谁的时候,立马就不淡定了。琉璃色的眸子里写满了错愕,一时竟说不出话。
白色轻衣,侧颜清秀,纯真而又暖暖的笑,身后背着一个背篓,白净的烈阳纹的长衣沾满了草叶灰尘,一头长发有些凌乱。两手捻着长袖衣,略有口吃的道:
“……多……多……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少年以为他没听见,所以多说了一遍。
他的心有些凌乱,胡乱的应了句“不必言谢”转身便走,身后的少年慌慌张张的跟上去喊住他:
“公……公子!”
蓝湛咬了咬唇,加快了脚步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
“公子,你是在找人吗?”
少年追上去,碧色的眸子亮亮的:
“都这么晚了,公子怎的不去休息?”
蓝湛停下脚步,转过身,本想问他“你怎的也没睡”,嘴里却是道:
“没钱。”
说完这话,公子便怔住了。
这话……是自己说的???
见他一脸愕然的模样,小少年忍不住笑了,道:
“公子,这里的路不好走吧?公子不要怕,我叫温宁。夷陵是我姐姐的管辖地,迷路的人都可以去她那里暂住几日的。”
蓝湛抿唇,本来低垂的脑袋垂的更低了:
“我……不知……”
言外之意,他并不知道夷陵的监察寮在什么地方。
温宁笑道:
“公子没事的,公子,我带你去。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蓝湛终于抬起头,眸光有些青涩:
“……多谢。”
随着温宁一路来到夷陵监察寮。蓝湛本想站在外面等,却被温宁连推带搡给拽了进去。推门而入,珠帘两卷,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让你出去采个药,怎么到现在才回来?眼睛是瞎的吗?你还能干点儿啥。”
声落,便闻脚步声径直穿堂而入,一阵冷傲的气息扑面而来。便见那少女肤色微黑,相貌生的甜美高傲,眉间却透着无端冷傲。穿着炎阳烈焰袍,品级比温宁只高不低,略带着锐气的眸光扫向站在门口的二人,顿住了脚步。
蓝湛有些错愕,注意到温情扫向自己的视线,讶异了一下,垂下了眼睑。
他是头一次,正面对着眼前这位甜美刚烈的女子。
“这是谁?”
温情将眼前这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张口问道,似乎有种询问的语气,还有一种自言自语的感觉。不等温宁回答,又道:
“好啊你,随随便便就带人回来了,你以为这监察寮是闲人说进就能进的地方吗?下一次出门岂不是要把天都捅出个窟窿来。”
少女微眯起眼,摸着下巴,毫不客气道。
“……不……不是的姐姐……这位公子……这位公子他是……”
温宁结结巴巴的开口,开了口自己突然就怔住了。
他是……
他是谁???
自己还没问人家名字啊啊啊啊!
“他是?他是谁啊?你倒是说啊。”少女两手怀抱在胸前,耳垂上的红珠在桌上的灯盏下闪着光。语势似乎咄咄逼人的意味,眸中却是难掩的兴味。
“……他……我……”
蓝湛缓缓移过视线,看着自己身旁焦急到语无伦次口不择言茫然不追所措的温宁,俯身,作揖道:
“见过温姑娘。在下蓝湛,唤我忘机便可。”
“蓝氏双璧之一的含光君?”
温情面色没什么变化,这本就是她意料之内的事。此人进门,虽说是周遭多清冷之气,却儒雅端正,举止礼数纷纷凌驾于多人之上。身着白衣,背负古琴,眉间勒着蓝氏独有的卷云纹抹额,身份自当是不凡。双手垂于身侧,不曾多言。温情看了他一眼,抬步走去,吹亮了第二盏灯,道:
“那不知蓝二公子,来我夷陵是有何事?”
“是这样的姐姐,蓝公子他……”
温宁刚要开口辩解,立时被温情打断:
“让你说话了吗?”
温情给他一个凌厉的目光,转身又看向蓝湛,这示意再明显不过。蓝湛会意,再次俯身作揖,清冷的语气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恳求:
“忘机此番前来夷陵,正是想求温姑娘帮在下一个忙。”
温宁瞠目结舌,一时间怔在原地。温情则是秀眉一挑,细指挑着灯盏里的烛火:
“帮什么忙?”
“救人。”
“救什么人?”
“伤者。”
“我为什么要帮你?”
“岐山温氏势力庞大,心系天下。”
这话明显带有讽刺的意味,恳求的语气却不曾减过半分。
温情冷笑一声:
“是谁告诉你我与温氏所道一同?”
“岐黄神医,妙手温情。”
“你如何断定我会不会帮你?”
“医者仁心。”
“那我若是不帮呢?”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蓝湛琉璃色的眸子抬了抬,偷偷去看温情。见她神色没什么变化,沉默了半晌,转过身,对温宁道:
“温宁,你去给蓝二公子备间客房,好生休息着。”
“是,姐姐。”
温宁显然是还没从方才二人的谈话里回过神来,碧色的眸子还存留着几丝迷茫,转身看向蓝湛,道:
“蓝公子,走吧。”
蓝湛站在原地垂着脑袋,两手藏匿在袖中。温情方才并没有答应他,可是也没有拒绝。停顿了一会儿,转身,随着温宁离去了。
温情站在原地,看了一眼那渐渐远去的白衣身影,抚了抚衣袖,起身,挑亮了第九盏灯。
————————
翌日,蓝湛起的很早,他呆呆的站在门口,望着渐渐升起的红日。忽的耳后传来几阵脚步声。回头看时,见温情两手怀抱在胸前,碧色的眸子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温姑娘。”
蓝湛微惊了下,俯身作揖。
“不用叫的这么客气。”温情看了他一眼,见他的手紧紧攥着,藏在袖中,垂着眼睑。又道:
“睡得可还合含光君意?”
蓝湛沉默了半晌,终究没有回答出来什么。
温情笑了一声,道:
“那请含光君带路吧。”
蓝湛猛地抬起头,愕然的看向她,怔了一会儿,连忙俯身作揖:
“忘机多谢……”
“不必言谢。”温情面色变得严肃,“救人为医之根本,没有必要说谢谢。”
天色尚早,几人一天之内便匆匆忙忙赶到了姑苏。一路上蓝湛的眸光亮亮的,温情则是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回云深后直到午夜子时,温情站在床边,取出手绢擦了擦手背,道:
“江公子伤势没什么大碍了,估计明早就能醒来。”
“多谢……”
“我说了不必言谢。”
“……”
蓝湛松了口气,坐在床边,看着床上那人熟睡的侧颜,看着看着,就浅浅的笑了。笑着笑着,竟又哭了,眼角凝出晶莹的泪,略有心悸的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指节,他感受到他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继而手心变得温暖。
一缕阳光透过青帘和屏风而过,落在那人颤动的眼睑上。缓缓睁眼时,看见一个凄美而清冷的身影,手指间传来一阵阵温热,像温暖的光,像滚烫的泪,像跃动的心脏,一下,两下,三下……
“……蓝湛。”
江澄突然睁眼,愕然的看着握着自己的手出神的人儿。蓝湛瑟缩了一下,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弧度抖了抖,连忙松开握着江澄的手,白净的脸上登时飘上一抹红:
“……江……江公子……忘机……”
江澄坐起身,看着面前因惊吓而吓到失神的人儿,忍不住笑了。蓝湛则是一脸茫然,先前眼角的泪珠还挂在上面,像是一瞬间被发现了什么,猛然呆住了。
“……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
身旁传来一阵熟悉而微弱的声音。纵使那声音听上去那般弱不经风,却是带着凌厉。骨子里的柔情筋脉里的霸气。蓝湛闻声,整个人都抖了一下。床上的紫衣少年略有吃力的坐起了身,一双深紫色的眸子带着几丝起床气的望向他,充满了浓浓的笑意。
蓝湛瞳孔一缩,愣在了原地。
“怎的,被我迷住了?哪有你这张脸好看?”江澄如释重负般耸了耸肩,左肩处缠满了绷带。伸手挠了挠乱糟糟的长发,便凑到蓝湛唇前去。一双杏目如盛满秋水,深邃而内敛,含蓄而张狂,饱含着从墨色青丝倾泻而下的温柔。
“……阿澄!”
蓝湛眸中闪过委屈,终于忍不住,一个猛扑扑到那人暖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失声的抽泣。
江澄猝不及防被撞了一下,伸手摸了摸怀中颤抖的瘦削的脊背,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埋怨一般,道:
“瘦了。”
蓝湛吸了吸鼻子。
“哭什么哭!不准哭!”
江澄轻呵一声,一手搂过他,像三月前将他抱进怀里时紧紧的箍住,下颚轻轻的蹭着他发间的抹额。
蓝湛心内委屈,清泪沾湿了江澄身前的衣。
是,是那人,是前世那人……
他先前并不知道蓝湛也和他一般重活了一世,只得将心内的那份私心藏在心底。可是当他醒来的那一刻看见他转身悄悄揩掉泪时,心中的某一个疑团立时破开,他才知道,他想明白了,蓝湛……是阿湛……
他突然想起,先前在那槐树下,蓝湛又养兔子又养狗。他记得,那只兔子叫花糕,他记得,那三只狗叫妃妃茉莉小爱。他记得,他抱着天子笑蹦进蓝氏仙府时那人并没有说什么。他记得,当他吃药膳吃的难受时那人偷偷给了他一条鸡腿。他记得,记得那些种种种种,记得他的神情,他的沉寂,记得初来姑苏那一日与他对视的愕然的目光。他当时并没有多想,而现在回首再看,竟是心上那人为自己做的一切的一切。
但是他记得的,那人先前为魏无羡而做过的一切。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了呢,这一世的蓝湛还是蓝湛,不是逢乱必出的景行含光。没有含光君,只有蓝湛。没有江宗主,只有江澄。
一股股暖意自二人心中流淌。忽的,耳边传来那人熟悉的声音,蓝湛闻声抬头,一双哭的红红肿肿的眼睛茫然的看向他。江澄伸手,一脸嫌弃道:
“啧,丑死了。”
蓝湛咬唇,眸中透露出委屈,欲要哭。
“不准哭!哭成这么丑给谁看!”
江澄怒斥着,却是伸手揭开了他发间的抹额。蓝湛眸色一怔,再一次怔愣了。呆呆的目光看向眼前近在咫尺的那人。自己与他的距离,又是那般近。
“阿湛。”
柔声似水的声音再一次从耳边响起。
“阿澄,我……”
尾字出口,江澄俯身,吻住他的唇。
阿湛,若我包容你曾经的恨,你可原谅我?
阿澄,若我看清你受过的苦,你可原谅我?
我心悦你,你又可知?
你看,澄为清,湛也为清,我们本天生就是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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