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十一）

雨天的时候，他会撑一把伞。他的身边放着一串银铃，那串银铃散发着那人身上独有的荷香，沉醉，清新，淡雅，挥之不去。他伸手，从腰间解下那串银铃，与身旁的银铃并排放在一起。握在手中的伞轻轻一斜，像是他身边坐着一个心上人，一起静静的坐在树下看着雨。

下雪的时候，他会穿着一件白袄，怀中还抱着一件小白袄，小白袄里放着一个莲花纹面的小拨浪鼓。现在那个拨浪鼓那么小，被他毫无保留的攥在手心里，不留余地。

蓦地，他突然起身。雪花纷纷扬扬飘落的时候，他会到街上去，给那些站在树下的孩子，送给他们一个莲花纹面的拨浪鼓。

他的脚边是清凉的水，那水流淌在山水之间，在大大小小崎岖的青石上奏出轻快的小调。

晴日时，他就在后山。在那青石和树下。这样呆坐着，一坐就是坐上一整天。

晃眼间过了十几年了，三只小狗，长成大狗了，大狗，都长成老狗了。妃妃和小爱都走了，茉莉慵懒的趴在他腿上，静静的接受着他的抚摸，都老了。

有一天，他去看了魏无羡的衣冠冢，他葬在了兰陵，因为那个人是魏无羡，是金凌的大舅和师叔，更是莫玄羽。

有一天，茉莉也走了。它静静的躺在蓝湛的怀里，一只前爪触碰着两串银铃，安详的，不动声色的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哭，他还和平常一样，静静的抚摸着它，等到它的身体渐渐变得失去温度，然后轻轻抱起，葬在了身旁的树下，葬在了妃妃和小爱的身边。

他起身，手中紧攥着清心铃，抬步去了寒室。

他告诉兄长，他要走了。

他的脑海里显现出的是少年时的回忆，夷陵，伐温之战，大梵山，还有和江澄在一起的十几年的漫长的回忆。

他记得江澄曾告诉他，人死之前，才会回忆起那些令他怀念的东西。

原来，这些是他最怀念的。

阿澄，三只小狗，我替你养大了，再也不怕，魏无羡来，给送走了。

阿湛，你唤我阿湛，我便叫你阿澄。

“兄长，我要走了。”

他走到寒室门前，平静道。

面前那人颤抖了一下，看向他，却是没有说话。

“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嗯。”

白衣人垂下眼睑：

“……有什么想要做的么？”

“回兄长，忘机并无遗憾。”

“不多留几年了？”

“留不住了。”

他说的很平静，琉璃色的眸子里写满的是轻快，好像一切都放下了。

“还望兄长，能够成全忘机。”

“忘机尽管说。”

“忘机死后，能否将忘机的遗体葬在莲花坞？”

他曾与魏无羡是道侣，有一半是云梦的人。他有江澄为他添的江氏清心铃，他已经是云梦的人了。

“……好。”

于是那一日深秋，香火不断。

后来，江澄江老宗主的牌位旁，还多了一张桌子。横桌上放着一张纸，工整刚劲的字迹写了一句话：

“没有含光君，只有蓝湛。”

————

轮回道上，一位紫衣人静静的站在飘渺的云层里。

一个矮矮的身影缓缓显现出，走到他面前，停下，抬头看着他。

紫衣人低首垂下眼睑，面色平静，杏眸中却闪过了一道光。

这是……

小娃娃长得很矮，大概是九岁十岁的样子，身穿一件紫衣，一张白净白净的包子脸，七分澄澈两分笑意一分戾气。大大的卡姿兰的杏眸好奇的盯着他。

“你是谁？”

紫衣娃娃稚气未脱的声音响起。

紫衣人忽然笑了，笑得那样温柔，缓缓蹲下，半跪在紫衣娃娃面前。

紫衣娃娃皱起眉头，他感觉，这个人长得跟他好像……

紫衣人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没有说话。

“我是江宗主。”

紫衣人忽然开口，道。

“江宗主……”紫衣娃娃歪过头，打量着他，突然甩开他的手，一脸警惕的看着他：

“你骗人！江宗主是我阿爹，你肯定不是江宗主！”

紫衣人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道：

“八岁那年，魏无羡来到了莲花坞，因为他怕狗，你的三只小狗全都送走了。为了这件破事你哭了整整一个晚上，是么？呵，无能。”

紫衣娃娃听着，眼角挤出泪：“……不……不是破事……”

紫衣人面色一沉，道。

“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

紫衣娃娃抽泣着，那双澄澈的眼睛抬起来去看他。

“你阿娘说你无能，你阿爹从来不管你，你以为他们不爱你，你讨厌魏无羡，却又不得不不讨厌魏无羡，你阿姐的莲藕排骨汤你最喜欢，魏无羡来到莲花坞时你曾和他说要给他赶一辈子的狗。”

紫衣人没有理会他委屈的目光，依旧冰冷冷的说道。

狠一点，再狠一点，对自己狠一点，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对自己狠的人。

紫衣娃娃对上他复杂的目光，愕然。

紫衣人忽然笑了，嘴角勾起那摄人心魄的癫狂的弧度：

“傻瓜，我是你啊！”

忽然，紫衣娃娃消失了，留在他面前的是一片雾。

“江晚吟。”

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从耳边响起。

“你是何人？”

紫衣人眉头微皱，绀色的杏眸中透出一丝杀气。

“让你重来一次，你愿意吗？”

那个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他，道。

紫衣人没有答话。

“那人，他很想你。”

声音再次从耳边传来。

紫衣人忽然冷笑一声：“他先前可不这么觉得。”

“你想重活一次吗？”

声音再次响起。

重活一次……他怎么会不想重活一次……

姐姐，爹娘，莲花坞……他多么想回到从前……可是，他累了。

他累了，不想再重来一次了。

重来一次，他的心受不住，他不想再看他的亲人一次又一次的离开，一次又一次的丢下他乘鹤西去。留下他一个人，孤独，痛恨，寂寞。他不想再重复了，他有太多的执念，他不想再孤独一人了。

迷茫中，眼前一片朦胧。像是闪过了一道光，他闭上了眼睛，昏了过去。

“不，不会是这样了……”

那个声音喃喃着，夹带着莲花的香气吹来，随风消逝了。

————

“江澄！江澄！江澄你别吓我啊！我不是故意的啊！……师妹！”

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眼前蓦地一阵恍惚，再次睁眼时，却发现自己正躺在长桥上，几个弟子一同围着他，身旁那人……

是魏无羡！

江澄一惊，紫色的瞳孔猛地一缩，立马坐起了身。

“魏无羡！”

“呼，吓死我了。对不起啊师妹，我不是故意的把你撞下水的……”

“谁是你师妹！”

“哈哈哈哈，师妹没事就好。”

黑衣少年一手搭在他肩头，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眯成了一条缝。

“二师兄，我们去偷莲蓬吧，我看着莲花湖的莲蓬都长那么大个了。”

一个紫衣少年兴奋的喊道。

偷莲蓬？

江澄顿时讶异了，他突然回过神，四下中看着四周的景色，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这里是莲花坞！

莲花坞，年少时的莲花坞！他心心念念的莲花坞！爹娘姐姐还在的莲花坞！

“你想重活一次吗？”

那个人的声音再次在脑海中响起。

重活一次……

江澄心里苦笑着。

重活一次……他累了。

再活一次吗？再活一次，再看着亲人一个又一个从他身边离开，只留下他一人。再看着魏无羡修鬼道，为了一群温氏余孽与云梦断绝了关系。再看着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他真的不想重活一次了。

伸手，遮住了阳光，盛夏时节，云梦弟子摘莲蓬自是常事。艳阳高照，他惬意的眯起了眼睛。

也许，重活一次，是好的吧？

这一次，还会和以前一样的么？……

他缓缓起身，暴晒在阳光下，金色的阳光晒着他满身的水，一切都是那么鲜活明亮。

他看向身旁的黑衣少年，几年后人人闻风丧胆的夷陵老祖，十几年后的莫玄羽，愧赧的同他说：“对不起……我食言了……”的人，却是眼前这个放荡不羁的少年。

那是以前，一切都很美好的时候。

蓝忘机，他……还会喜欢自己的吗？

不，他不能有这样的想法，他是魏无羡的道侣，与自己，合不来的。

是了，那人眼里只有魏无羡。从来没有人注意到自己。

他甩了甩头发，甩去心中的懊恼和留恋。

魏无羡不知何时拉着几个少年跑了，不远处，层层碧叶间乘在小舟上蹦着高：

“江澄！江澄你快点！”

紫衣少年垂下眼睑，低声笑了，抬起脚步，缓缓的走着。

“二师兄！”

几个少年喊道。

他加快了脚步，直到后来飞奔而起，蹦到船上，溅起一船的水花。

“师妹！你又胖了！”

“魏无羡！我打断你的腿！”

“哎哎哎哎师妹我错了！”

“滚！”

“哈哈哈哈哈……”

“船船船！谁来撑船！跑了！”

“你往后点，我没地方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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