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荒漠

雷伊醒来时，大脑正处于完全宕机状态。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躺着，自己是谁，自己在干什么。他还想起了卡修斯在去追逐布莱克前回头扔给他们的眼神。五人长期以来的默契让他们立即明白了卡修斯的担忧，那眼神中分明带着劝诫和安慰。劝诫他们不要重蹈覆辙，不做准备就打着营救的旗号草草送死。安慰既是对雷伊他们做下当即离开这个决定的肯定，又是给予自己的一层暗示和鼓励，试图让所有人都相信跑向敌方腹地的二人终将平安无事。雷伊相信了，于是他下达了离开的命令。不是说他想自欺欺人，只是因为他对战友的无条件信任，卡修斯面对大事时的严谨性和可靠性以及卡修斯眼中略带不安的坚定——很明显坚定更胜一筹。这三个条件让雷伊、盖亚和缪斯都义无反顾的选择了所谓的“抛弃战友”。提出这个概念的人根本就不了解卡修斯，不了解这位看起来吊儿郎当，被外界的尖锐评论家戏称为“花花公子”的人，一旦认真对待一件事后所达到的感性理性完美契合的高度，要知道那些锐评家们的毒舌程度令人咋舌，他们讽刺雷伊“优柔寡断”，指责盖亚“暴躁易怒”，批评布莱克“沉欲阴暗”，诘问缪斯“愁眉苦脸”，对卡修斯却只是“戏称”。对卡修斯的直觉灵敏度和完美度，所有的人都只能用望尘莫及来形容。

可是，相信归相信，担心归担心啊。

雷伊一边将自己支撑起来，一边想着两个下落不明的人。

“他们还好吗……”

他站起身来，一边抖掉身上的沙子一边环顾四周。他醒来时已经黄昏了，落日的余晖在无垠荒漠那连绵不断的沙丘上铺上金沙，一天中最后的辉煌在这里却尽显落寞，因为这荒芜灵烟的世界实在是太凄凉了，几棵枯树零散地歪歪扭扭地插在沙地里，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危险感，冰凉的沙子丝毫没有被太阳慷慨的热情所影响，在这个没有风的世界里安静地浸入自己的天地。雷伊感觉这个世界比起太阳，能够更好地接受无情月亮的恩赐。

浑身上下剧烈的疼痛感后知后觉地侵占了思维，雷伊想要调动灵力缓解痛苦，却发现自己先前用掉的灵力没有恢复。对于依靠吞吐吸纳天地之精华来维持生命的精灵们来说，灵力不再自如恢复是件很危险的事情。雷伊正想离开这个诡异的星球，听到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求饶。

“求求您不要杀我！我可以，我可以为您工作的！求求您！求求您！不要杀我…呜…不要杀我！求您了……”

雷伊循声而去，发现五个人将一个男人包围起来，封锁了他的所有退路，几个人都面色不善，眼里带着杀意。那名男子护着头，眼睛浸润了他的眼罩，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是的，那男子是个盲人。

小群体中的一个人笑的很邪恶：“为我们工作？哈！成为养料就是你能为我们提供的最大的贡献！”

“不！求您了！不……救我！谁来救救我！救命！”

“闭嘴吧你。”那人用灵力化出一个尖锥，向盲人刺去。

雷伊一惊，连忙出手，用雷电在盲人周身搭出一个护罩，那人的尖锥一碰到护罩，就连人一起被弹飞了出去。剩下的四人慌忙回头：“谁？”

雷伊站在沙丘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你们为什么要杀他？”

一个人笑了一下：“哼！这不明摆着的嘛！本来你可以平安无事地活着的，现在，你只能和他一起死了！”说罢，四人齐齐发动进攻。

雷伊深吸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筋骨，轻轻一跃，从沙丘上跳下，然后在顷刻间，雷光闪过，雷伊轻松落下，四个人全部昏倒在地。

雷伊撤去了护罩，感受着灵力再一次的流逝，抿了抿唇。他带着友好来到盲人面前，轻轻蹲下。盲人从他出现起就一直愣在原地，直到雷伊蹲在了自己面前，他才如梦初醒般抖动了一下，再次抱住了自己的头颤抖着：“不要杀我！求您了！不要杀我！”雷伊看着盲人如同丝线般不断的泪水，只好安慰道：“别怕，你已经没事了。”说完又担心这句话没什么安慰效果，他又补充了一句，“有我在，不会让他们伤害到你的。”

看到盲人还在抽噎，雷伊沉默了一下，想到了一个完美的交友开场白：“你叫什么名字？”

盲人停顿了一下，显然是未曾料到对方会问自己的名字。他抽着鼻子道：“阿…阿尔戈特。”

雷伊虽然知道对方看不见，但还是将嘴角弯了弯，落日的辉光洒在雷伊的侧脸上，柔和了轮廓，让他的金发更加柔软耀眼，绿色的眼眸染着温柔。

“嗯。很好听的名字。”

盲人顿了一瞬，忽然不受遏制的大哭起来，哭声不比之前的小心翼翼，而是歇斯底里的挥霍宣泄着感情，仿佛是压抑已久的痛苦。

雷伊顿时手足无措了，手忙脚乱地安抚对方情绪时，他的余光看见了一个身影一闪而过，顺着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一个背影落荒而逃。原来是那个拿着尖锥被弹飞出去的人，在陷入了短暂昏迷后醒了过来，看见自己的伙伴歪七八扭躺了一地后大惊失色，趁着雷伊没注意到他，他打算偷偷逃回营地。可他还没跑几步，就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还没来得及看清撞上的人是谁，就感觉自己一轻。

雷伊原本是打算无视那人的逃离的，可重物落地的声音还是让他回了头。

一个魁梧庞大的身躯挡住了太阳，阴影笼罩之处是一个没有头的尸体，粘稠的红色液体从断口处淌出，在地上蜿蜒成一条小溪。一颗头一路滚向雷伊，在他的脚边停了下来，脸上还带着侥幸和不解。

雷伊的血液在那一刻冷却了，他再一次正视那个壮实的身躯。那人将沾血的斧头扔到了地上，将衣服上的血迹擦干，慢条斯理地走向雷伊。

雷伊怒视着来者，一边起身护住身后的盲人，一边威胁道：“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

那人猛地刹住了脚步：“你别紧张！我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是指上来就杀人？”雷伊根本不信。

“哈？你不打算杀了他吗？放他回去只会不得好死。”

“怎么？这个星球的规则是不让人回家吗？”

“回家？那身影的声音听起来很惊讶，“回什么家？”“大…大人。”阿尔戈特听起来已经缓过来了，“您…您是不是刚来到这里？”

这个问题让雷伊在对面那人的威胁性所带来的压力中缓和了一点：“呃，对啊。”

“外来者？”那虎躯站了一会儿，又侧身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阳光让雷伊看清了那个人的脸，许多狰狞的疤覆盖了对方本该英俊的面庞，眼睛偏小，鼻梁挺拔，蓄了些些胡须，看起来就愈发危险了。那人喃喃道：“好久都没见过外来者了。”

雷伊没接话。依旧略带防备的看着他。

“看在你是新人的份上，我就为你解释下这个世界吧，懵懂无知是这里弱点。”那人指了指地上的五人，“这个世界有很多组织，其中‘汤’和‘特克’是最强大的，也是最惹不起的。这五个人属于‘汤’组织，他们的组织是游猎型的，以小团体的形式进行狩猎献祭。看起来好像管理零散好欺负，但是他们不好惹的地方在于有一块黑名单，就是东边的那块大黑石——也就是他们组活动的中心地带。他们会将仇敌以各种形式记录上去，并写出杀死那人可获得的灵果数量。只要将悬赏对象的尸体扔在黑石旁并露出‘汤’组织的标志，对方就会拿着对应数量的邻国来找你，就达成交交易了。”

“献祭？捕猎？灵果？”

“别急，你瞧，这就是‘汤’的标志，以后看见这种标志躲远一点，要不就把那一个小团体全部灭口。男人起身扒开一个昏迷者的后颈，一个‘汤’字赤裸裸地刻在皮肤上，“嗯？这人还活着？”

“你想干什么？等等！”雷伊想上前阻拦已经举起斧头的男人，衣角却被死死的攥住。雷伊回头看向阿尔戈特，后者脸上带着泪痕，冲雷伊摇了摇头：“别管。别看。”

“砰”的一声，斧头落地。雷伊满脸震惊地看着阿尔戈特：“你怎么也——”

“砰”又是一声，雷伊停住不说话了，因为他看见阿尔戈特又开始哭，他一边哭一边摇头。

“别管。别看。”阿尔戈特说。

斧头每响一声，雷伊的脸就白一点。他的三观不允许他无视这样的单方面杀戮，更何况，这五人究竟是不是这么罪孽深重，还有待商榷。但是阿尔戈特一直在哭，带着恳求的哭泣。

鲜血流到雷伊脚边，隔着鞋子，雷伊能感受到血液的温度，是热的。

“别管。别看。”阿尔戈特一边哭一边劝他，攥着衣角的手不住的抖。

斧头声终于停了，雷伊面色惨白地看着阿尔戈特，对方早已泣不成声，手却依然死死地抓着他。

“怎么能这样对待手无寸铁的人？”雷伊因为内心的矛盾恍惚了。他不知道那个男人说的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就算了，可是，如果这些都是那人编造出来骗他的呢？

那人将斧头扔在了脚边，再次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他看着两人，以为对方的哭泣和愣在原地是出于恐惧：“你们恨我吗？”

雷伊没回答，阿尔戈特再次哭着摇头。

“那你为什么哭？”

阿尔戈特将眼罩摘下来，捂着脸哭：“呜…我有个朋友…呜呜呜…也是，也是被‘汤’，被‘汤’这样杀死的…呜呜呜……”

雷伊沉默着。

那人叹了口气：“看见没，小萌新？刚刚那五人，‘汤’的成员，才是真正的穷凶极恶。这

，就是狩猎。”

雷伊突然开口问道：“你们俩是一伙的？”

那人愣了一下，随后轻笑起来：“你还挺谨慎，不过，谨慎点也好。”

那人看着他：“我和你身后那个哭包不认识，我是为你而来的，本来想说我帮你解决掉一个麻烦，换你和我做朋友的。那知道你这么强，竟是外来者。”

“为我而来？”

“为强者而来。我热衷于结交强的朋友，对那种只会哭鼻子的家伙，我根本不屑一顾。”

雷伊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不像是在说谎，他眼里是湿润的，闪着光。

“好了，还没说完呢。‘特克’这个组织虽然也是狩猎，但他们是实行计分制的，把你打到的‘猎物’全部登记下来，统一进行献祭，并按照贡献率分发灵果。西边那片树林，就是他们创造的。

太阳彻底落了下去，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雷伊在黑暗中发出疑惑：“创造树林？”又是一个新词。

回答他的是阿尔戈特的呜咽和那人的嗤笑：“看着吧，新人。”

月亮闪着幽晦的光，冉冉升起，在所过之处洒下一团厚重的牛乳。白暂单调的光一点一点吞噬了黑暗，将雷伊他们呆的地方笼罩了起来。

雷伊眼睁睁地看着满地浓郁的鲜血，如同蒸发掉了一般，一点一点地消失。尸体们慢慢地腐烂、融化，向沙地中蠕动。整个大地如同活了一般兴奋的吞咽，沙子流动着，感受着尸体的触感。肉体不断分解、重组，冒出棕黑色的根和枝丫。根深深没入沙中，像是要汲取营养，枝丫则是奋力向上，长高长大。密密麻麻的树枝探了出来，享受着月光带来的惬意。树枝组成了一棵树该有的形状，却不长叶子，也不开花，而是直接长出一颗又一颗银色的果子，光滑的表面反射着月光的凛冽，熠熠生辉。

沙子不动了，大地安静下来，原先的五具尸体全部消失，只剩下了五颗古怪嶙峋，结着果子的“枯树”。

雷伊突然就明白之前看见的那几棵枯树是怎么一回事了。

那男人起身将树上的银果全部摘了下来，各分了阿尔戈特和雷伊几颗。“唉，早知道把他们埋起来了，这样你就不会露出这种表情了。”他瞟了雷伊一眼，“吃吧。”

“吃？！”雷伊还没从尸体变成树的震惊中缓过来，一旁的阿尔戈特就已经道了谢，睁着空洞的眼眶，一边哭一边狼吞虎咽。

“我不吃！这种东西——”雷伊将果子推回到那人手上。

“随便你。男人睨着他，“我只能说，这是恢复你灵力的唯一方式，你不吃也行，等你哪天灵力用尽，就等着成为别人的盘中餐吧。”

“不可能！我要离开这里了。”雷伊有点想吐。

“离开？”男人不吃果子了，连发疯了一样吞食的阿尔戈特也停了下来。那人问道：“怎么离开？”

雷伊疑惑道：“就…利用灵力飞出这个星球啊。”

那人眼睛黯淡了下来，阿尔戈特则是摇着头否定：“不能走上面…不能……”泪水随着他的晃头洒了一地，“会死人的…会死的……”

那人骤然停了下来，两只小眼睛死死的盯着阿尔戈特，仿佛那瘦小的脸在空洞的眼眶中开出了花来。

“你，是不是曾经有两个朋友？”

阿尔戈特停了下来，点了点头。

“一个被‘汤’组织的人用斧头砍死，化作灵树。另一个为了逃跑向上飞，掉下来的时候只剩头颅了？”

阿尔戈特再次嚎啕大哭起来，雷伊都怀疑他的眼球是被他自己哭掉的。雷伊回头看向那人，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他背过身来，解开了衣领，露出后颈，一个唯美的‘汤’字赫然在目。

“我问过，你们是否恨我。其实恨我是对的。我年少时的狂妄和懦弱，让我在加入‘汤’时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罪人。我也曾和他们一样嗜血，在尸体组成的树林荫蔽下狂欢放纵。但每当太阳升起，我的负罪感便像海啸般淹没了我。”

“所以我成了‘汤’中唯一的叛徒，有幸能和‘特克’的首领并排出现在黑石的正中央，并至今没有被划去。”

雷伊对这个大块头本来是极度憎恶的，但这个大块头从告诉他这个世界的样子到陈述自己的过往，都在展示自己的无害和友好。其实雷伊对他的憎恶也并非出自杀人，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了，不至于见点血就吓得以愤怒掩盖恐惧。他对大块头的厌恶是出于那人对生命的不重视，死者固然可恶，可在当时的他看来罪不至死，哪能随便剥夺他人活着的权利。可如今看来，如果大块头和阿尔戈特没有说谎的话……

“你们被这个星球困住很久了。”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他们这个星球上的捕食者和猎物，都因为围困的绝望而主动抛弃文明和理性，选择在野蛮中自我放逐。他们在困境中堕落，自相残杀。

大块头干笑一声，将手中的灵果像猛兽一样囫囵吞下。舔去嘴角银色的汁水，他道：“你是在指责我们是怪物吗？别急，你很快就是了。”

“不。”雷伊否定道，“我一定会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带着你们，带着这里的所有人，重返文明。”

阿尔戈特终于不哭了，闻言呆在了那里。大块头又笑了，这次的笑声带上了爽朗，他向雷伊伸出手：“图古特。如果你愿意和我这个回归兽性的罪人做朋友的话。”

雷伊握住了他的手，那只大手粗糙有力，因为长期用斧而长出了厚厚的茧。

“雷伊。”他回答道，“这里没有人是罪人。”

月光笼罩在握着的手上，泛着惨白的光。

——不华丽的分割线——[作者说]

作者-洛子雨：伊兰迪：又没有我的戏份是吧（核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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