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天色阴沉，枯枝艰难地探向暗色的云，路边的杂草结上一层霜，化作水珠附上斗篷的绒边。

天不亮伽罗便跟着小心出发，此时已经快到与断刀流所约的酒楼，远远望见略微破败的牌匾，透过打开的木窗依稀能看见几缕人影。

“两位来得挺快。”断刀流抓起酒杯一饮而尽，盯着伽罗娴熟地取下小心浸透雾气的斗篷又递交给邪恶，笑意更甚。对于安曾经单独约谈伽罗的事情他略有耳闻，原本没太在意，只是如今看来，这是为数不多的脱离安的计划发展的事情了吧。安什么料不到？怎么永远都要低估情感呢？

伽罗注意到断刀流的目光，敛去柔和，悄悄拍一下小心的手臂，示意小心把袖箭藏好，随即牵着人坐下，却并不急着讲私兵的位置：“断将军，听说贵国最近发生了不少有趣的事情？”

断刀流失笑：“我一介粗人，多年囿于偏远之地，知道什么呢？”有趣的事情没有，事情倒是不少，星国线人的恐慌还在朝堂传播，抓了个药铺的也不知道是为了安抚民众情绪还是真的细作，除了跟护国公府来往密切没有任何特别的。

“不如还是讲讲私兵藏匿之地吧。”

“自然。”伽罗礼貌性点头，看一眼断刀流若无其事地倚靠在椅子上，也能把断刀流的心思猜个七七八八，将私兵的藏匿之地半真半假托出，再添油加醋地描述那暗层之下“侵犯皇权”的东西。

等断刀流笑容僵硬的瞬间，伽罗站起身：“时候不早了，断将军，我可就走了。”

“等等，”断刀流咬紧牙，似乎经历了很大的挣扎，在伽罗踏出第三步时喊住，“首领来信，前几日抓了一个药铺的，怀疑是你们星国的细作。”

“多谢将军。”伽罗并不回头，握紧小心的手力度加大一瞬，嘴角勾起，目的达到。

“城主府后山。”

断刀流看着几人的背影，皱紧眉头，眼底溜出一丝杀意，彻底明白这场交易中自己的被动地位，奈何现在有求于人，不得不放低姿态，心底庆幸伽罗还留在星国，庆幸现在的阿德里王朝没有额外动作给刀疤帝国施压。

——

伽罗与小心站在枯林，反叛仰在石头上，没有叼根草在嘴里让他有些兴味索然，只能看着邪恶抱着膀子问“现在呢”。

“断刀流现在应该会调集人手准备一锅端了安的私兵，劳烦反叛带上天真赶回军营告诉上卿，安的徒弟大福我曾有过一面之缘，看着不像心思歹毒之人，恳请古人和邪恶在这接应上卿，我与阿小去顺着查查线人的事情，”伽罗随手拿起一根枯枝，在湿润的泥上分析，随即偏过头去询问小心，“阿小，你觉得可行吗？”

反叛速度快，赶回去用不了多久，带上天真也能直接把天真留在军营，不必涉及这些弯弯绕绕，万一义父带人来时正好碰上大福，古人在这指不定能说服大福，但古人不善刀剑，邪恶在这留着也能护古人周全——是个万全的法子。小心不假思索，点头同意。

“老大，你们此行耗费时间……”邪恶前跨一步，话还没说完，小心的手就搭上肩膀。

“放心。”

“好吧，”邪恶最终妥协，谁让小心是老大呢，也只能语重心长地交代一句，“万事小心。”

小心和伽罗重新转回异城，现在断刀流急着缉查私兵，安忙于应付，城门看守不太严，省得两人绕路进都，只需稍加伪装便能混入其中。

“那两个，站住，干嘛的！”一个守城士兵看他俩眼生，赶紧扛起大刀大步流星地冲来。

伽罗扯紧刚在地上捡的麻布斗篷，扣严实自己的帽子，不让一根头发暴露，进城之前就没在城墙看到大福，这会儿指定被安找去处理私兵了，就剩下一群守城士兵，这可比大福好糊弄多了，便压低嗓子，艰难地发出嘶哑的声音：“大人，你行行好，草民得了病，来都城求医的。”

守城士兵看着他手臂上不经意露出的斑，满是嫌恶，往后退几步，将刀尖对准伽罗：“不是什么传染病吧？”

“大人放心，草民只是多年咳疾，手上的瘀青乃是赶路在牛车上不慎碰的。”伽罗在刀尖对准喉间的瞬间做出下意识抖动的样子，腰压得更低。

“那他呢？”刀尖转向小心。

“大人，这孩子一个月前突发高热，许久不见好，这都成哑巴了，我只能带着他来碰碰运气。”伽罗摆出惊吓的样子，仿佛下一秒就要扯上“军爷”的大刀。吓得士兵连连退后，生怕染了病气，摆摆手就让两人进城。

“演技不错。”这是小心进城后对伽罗说的第一句话，并且，没后文。

“阿小，任务需要，任务需要……”堂堂大将军，阿德里战神，为了进城也是拼了。

照断刀流所说，“药铺的”那人被抓后应该会关在刀疤帝国的都城，离异城不远，顶多一天时间，异城这地方不宜久待，也不便于传书，径直出城才是最佳选择。何况药铺的线人被抓后无人与杨老联系，护国公府更是被列入怀疑名单，若不能尽快与杨老取得联系，宅上卿那边必定久久不安。

“走吧。”

星阿联合大军军营——

反叛已经汇报完，静静等待宅上卿的下一道指令，抬头却只见宅上卿沉思，他不懂那些局中局的，他也不需要懂，从某种层面来说，他只需要执行。

“义父，那我们攻城吗？”开心用手撑着脑袋趴在桌子上，眼睛随宅上卿的移动而转动，脑子里迅速回忆异城的布防与基本作战策略。

“城，要攻；这水，也要搅浑，”宅上卿总算是想清楚了，转身走到摊张布防图的长桌边，招手让几人过去，“开心和阿卡斯打过一次，伽罗和小心查消息赶不回来，攻城之事由开心和阿卡斯带领，至于甜心和花心——”

“义父，您是要我们去找大福对吧？”虽然是提问，但甜心对这事有十成把握。

见宅上卿点头，花心扇起扇子：“怎么确定大福一定会单独行动？”

“你想想，安收大福为徒至今，一直不曾给自己带来什么益处，不像安的行事风格，所以当断刀流查证私兵之时，安或许会让大福带着私兵溜走，成功则是一条后路，即便失败也能置身事外，至少断刀流说不过她。”

“不错，你们觉得大福会走哪条路？”宅上卿微微点头，以示满意。

“按这种目的，大福会走他最熟悉的路，也就是以前他待的地方。但关键是，他以前待在哪儿我们没有消息啊！”线索断了，花心头疼地用扇子敲敲脑袋。

“天真知道！”天真不知道从哪个缝里钻进来，一路小跑，在地图上圈圈点点，“大福以前一定待在异谷，听大福自己说的！”见几人略微怀疑的表情，天真赶忙详细描述当天跟反叛听墙角的模样。

很喜感，但确实有用。

宅上卿轻咳两声，让花心和甜心分辨大福最可能走哪条路。

“这，”花心指着地图，“大福一定会绕过城主府后山，从异城南侧绕行。”

异城是山城，东南西北四道城门只有东门距离异谷最近，但东门出去隔着大河，退而求其次只能选择南城门或者北城门绕道，虽说都种着松，南侧始终比北侧茂盛些，林子大，藏东西才方便。

事不宜迟，立即出发。

花心同甜心领上几队士兵，抄近道蹲点在距离异谷十里处，先派出一个放哨，在五里外看见大福就跑回来报信，剩下的人以最快速度打点好这个弃用的长亭，选两个胆大的换便装充当长亭的亭长，自己与甜心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佯装歇脚的行人，其余人埋伏在附近，随时准备。

出去放哨的士兵出现在花心的余光中。

来了。

“大家赶路辛苦了，在这歇一下吧。”大福上下打量长亭，没看出什么端倪，思衬这些士兵都是扛着刀剑在赶路，一刻未停，再有十里就到异谷了，歇歇总不会出事，便在这停下，调整气息。

当所有人都放松之后，伴随扇子打开的声音，松林瞬间冲出许多全副武装的星国士兵，将大福等人围在中间，大福还没反应过来，花心已经悠悠地扇着扇子走来，不受任何阻拦地走到他面前，坐下：“大福。”

大福举起手臂，露出手腕上的袖箭，试图逼退花心，虽然不知道眼前之人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名字，但这场面一定不怀好意！

“安让你领兵离开的时候没想到我们会在这拦截吗？”花心从大福的反应猜出这个憨头憨脑的家伙恐怕还没猜出来自己的身份，这么想还有种面对被骗孩子的愧疚感啊。

大福没有直接回答，直觉告诉他面前这人不是善茬。听他方才直呼师父名讳，应该是星阿联合大军的人，只是以前从来没见过，难道是星阿联合大军临时搬的援兵？星阿联合大军的人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这？还能提前做好埋伏玩“请君入瓮”那一套？难道自己早就暴露了？

“安料事如神，她怎么会算不到我一介晚辈都能想到的事情？傻子，人家把你当替罪羊呢！”花心着急地用扇子敲自己脑袋，突然对于提前拦截成功没有半分成就感，对这个大福甘心被利用那叫一个又气又急。

“不可能，师父一心为民，为了让我走还不惜自己留下，还把自己的军队给我护我周全！”显然大福也急了，在他心里，师父自小就告诉他，要保护弱小的生命，对自己半句重话也不曾有过，怎么可能这样利用自己呢？

右手抬起，袖箭蹭过花心的发丝，裹挟一缕金黄直冲甜心而去。

“阿姊当心！”

大福这一箭是故意射偏的，不愿意伤害花心，谁想到角落里还坐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

金属落在地上的声音响起，大福这才松口气，戴有袖箭的手重新放回桌面，毫无意外地对上花心被怒意侵袭的眼眸，自知理亏，并不准备反驳什么。

甜心收起挡下袖箭的伞，缓缓向这边走来，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大福垂头的模样总会想起远在古灵国的粗心，拍拍花心的肩抚平花心的怒火，这才坐下，温和地对大福说：“我没事，你不是故意的，对吧？”

大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疯狂点头。

“大福，我知道你尊重你的师父，也希望用自己的力量去保护更多的人，但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走错了路呢？”说到这，甜心微微皱眉，只是嘴角保持微笑，显得很是无奈，“你看那么多士兵的枯骨，他们身死异乡，还有很多都还是少年，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大福愣在原地，这一点他确实没想过，这么一听好像有道理，但……战争残酷，哪有不流血的呢……

“但我能看出来，你渴望和平，我相信你不喜欢杀戮，只有疯子才会喜欢血腥，”甜心边说边观察大福的神色，逐步加大力度，“你知道吗，我们的弟弟小心，曾经被抓到异谷里天天训练最残忍的绝命手段，不过后来他逃出来了，而这背后的始作俑者就是白玉大师。

“或许你不愿意相信，但无法否认这是事实，大福，你若是愿意细查，那些家破人亡被安统领信任的将军，他们都是因为安统领见不得光的手段才会孤苦无依，这并不难查，大福。

“你所学的这些，有哪个不是用来制作害人的东西呢？大福，别再蒙蔽自己了，你想要的和平，安给不了你……”

大福的表情从坚定，变成呆滞，但顺着甜心的话去想，这竟然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是的，顺着甜心的思路，没有半个字是错的，就连一个时辰前师父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似乎也都映证着甜心的正确性。

一个时辰前，安发现自己暗层的密卷有人动过，很快断刀流又大张旗鼓地要过来缉拿私兵，安立即让大福带着私兵躲进异谷，大福一贯信任自己的师父，二话不说就出发，他怎么可能会深究他带着私兵离开对谁更加有利呢？

“那……”大福进退两难，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能也不可能回去，但到了异谷之后呢？星阿联合大军能查出来自己要去异谷难道刀疤帝国查不出来吗？回头看看，这些私兵也都是有家的人，难道要一直让他们跟自己过躲躲藏藏的日子吗？

“鄙人有一法，或可解决公子烦恼。”

大福闻声抬头，是一位胡子不长的长辈，看上去和蔼儒雅，丝毫不与这剑拔弩张的环境相配，但大福更期待的还是他口中的“法”。

古人眼睛虚睁一条缝，如愿看到大福期待的目光，才接着解释：“将士们在外出生入死难免思亲怀乡，不若就此回家，共赏一轮月明，将士们回家的盘缠鄙人愿意给予，至于这位公子，胸怀天下，心存正气，若是不嫌弃，也可与我家公子一同研制护人之宝，而非害人利器，公子意下如何？”

护人之宝？

好像并不排斥？

“……好，我答应你们，但是我绝不再允许我做的武器用来伤天害理！”大福思索良久，还是同意了。

“他俩很像啊。”花心看着随古人一同前往古灵国的大福，想起自家那个一样憨憨呆呆却愿意以最大的善意待人的粗心，那家伙也是，最大的信念就是“武器不是以杀戮为目的的，武器的真正作用，是捍卫生命”。

“对啊。”

“对了甜心姐，古人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发现？”

“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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