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漂流

我在十五岁时整天都泡在弥漫烟味的网吧里，曾经光线昏暗的地方现在已变得明亮，键盘和鼠标没有洒满烟灰或塞了口香糖，它们皆用消毒巾作了消毒，擦得干干净净，虽然没一会儿就又脏了，但到了最后仍有清洁工上去用毛巾使劲的擦拭，并将耳机和座椅归到原位。它们都有人清理，可就是没人来清理清理我。

坐在收银台前的女生上了很浓的妆，打着深深的眼影，嘴唇也涂得通红。

不管换了多少个，没过几天她们也会和我打的火热，相互间十分熟悉。她们叫我“狙哥”，因为我名字的最后一个字“驹”有包含这个谐音。

“唐耀驹！你的酸辣土豆丝都来回走两趟了，怎么不吭声？”在前台的女孩子将叫来的外卖“啪”地放到我面前，我将挡着实现的饭盒移开，偏过头去捏住她的嘴道：“才几天你就那么嚣张了呀？下次叫我哥。”“叫你个鬼！”她扭着屁股走开了。我继续转回头去在游戏中厮杀，虽然也有玩腻的时候，但除此之外并不清楚自己该为了什么目的去做什么。

我大多时候都在网吧里，玩累了就趴在键盘上呼呼大睡，醒来后又重复着这样的生活，稍微走个“远路”便是去网吧旁边的地摊吃三鲜米线和天津小笼包。网吧里的青年不停对着屏幕的那一头咒骂着，在这家店的旁边上上下下着住宾馆的男男女女，既露腿又露胸，“未成年人不得入内”的标识既醒目又被人所忽视。

在十二月份的时候，趴在键盘上的我一下被寒冷所吹醒，睁眼发现窗户不知被谁给打开了。环视了一圈周围还在酣战的青年们，有人蹦出一句：“靠，没钱了。”我打了个寒战，意识到自己的资金问题。伸手摸了摸包发现钱已所剩无几。

我住了一天城中村的房子，里边的构造像老香港的电影布景，到处挂着洗褪色了的衣服裤子，生锈的钢丝上边晾着还有可疑印渍的被子，楼梯环绕得像条蛇，电灯昏黄得是不是闪烁两下，“嗞嗞”地发着电流声。“要热水么？”房东提着老牌热水壶问道，我看了眼留有一根黑烟头的水杯摇了摇头。抬起眼望向楼台对面，那儿的中年妇女一对上我的视线就一声不吭地“砰”地闭上了门。

糊了纸的窗户旁贴着情爱赤裸的海报，我躺在硬邦邦的床上，双手枕着后脑勺思考以后的路怎么走。隔壁一边是电视的嘈杂声，一边是隐隐的呻吟声。厕所里飘出的无法用门掩盖的臭味，伴着一股之前未清扫干净的醉酒人的呕吐排泄味。我翻来覆去，彻夜难眠。第二天一早我九付钱走人，那“嘎吱嘎吱”的地板让我至今心上像爬满了恼人的蚂蚁。

我决心潜入别人屋中偷盗，但遇到的头一次就不怎么走运。刚跨进隔间房，这屋的主人就回来了。我慌忙躲在了那个房间的衣柜中。屋里的对话让我判断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这家的老太婆和中年女子是一对母女的关系。但她们很少有过多的交流。

那婆子年近八十，有一笔不菲的财产，女儿是中学教师，四十来岁。那老婆子丧了偶，她女儿又离了异，那唯一的外孙子因为去外省读大学而未在家，正好给了我机会。

这样想想，那时的我胆可真大。我期望依附这样的环境呆到不能再呆为止，因为那时实在太冷了，她们家又有暖气，我脱得只剩下内裤都没有关系。好几次我和她们只有一线之隔，差点就被发现时，最后都逃过一劫，在衣柜里过得好好的。我只在半夜光着脚在冰箱里找食物，隔日便听到中年女人责怪老太婆又偷吃了东西，老太婆为此一声不吭。

就在我还在打盹的时候，突发的一幕出现了：衣柜门猛然间被老太婆拉开，我被捉了个正着。她眼睛瞪得大大的朝我说道：“她没在，我知道你在这里。先出来吧，孩子。”我对这样的情况措手不及，只得恐吓这个老人道：“你暴露了我在这里的秘密，要想活命就把钱都拿出来，你这死老太婆！”

“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做的，孩子。要不然你早把我们娘俩儿在睡梦里就给剁了。你看起来才十来岁，还在读书吧？”

“别跟我提读书！我早辍学了！读不起！考不上！不想去！”

“你这孩子，个性挺强呀。得了，咱不提那个了，来吧，你饿了没？过来吃我熬的糯米丸子。”她转身离开，丝毫不在意我狂妄的口吻。

我不知道老太婆究竟是什么来路，痴痴地盯着她从容镇定的背影道：“为什么你不害怕？”

她一边拿了舀勺，一边偏过来慢悠悠地回答道：“从冰箱开始少食物后，我便知道家里藏了人。开始时我确实有些害怕，不过当我晚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发现你还年龄尚小后，我认为报警只会断了你的前程。”

我难以想象这个老人竟有如此之大的勇气，对此深深地心里油生出对她的谢意：“刚刚吓唬了你，对不起啊......不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还是不懂......”

“你不懂我也理解。曾经，我也年轻过，在你这个年龄时，特别的叛逆。”她已经将软软的粉白色糯米丸子舀好盛进了碗里，吹着热气端到了桌上。“我不听父母的劝告，进演艺圈果断签了合同，做了演员。”

“之后发生了许多事，唉......”她抬头看看钟：“时间还早着，你慢慢吃，之后洗个澡，我女儿七点后才回来呢。”

在这种不可思议的交往中，我后来告诉了这个老人很多事。包括我被生父母遗弃，养父母也奈我不能，使我放任自流的经历。长期同我相处后的人都讨厌我，而我自己也感觉像是生在社会上的一个脓包，被别人看不起。我不想回家面对自己的养父母，也明白他们也不想见我。老人让我在想什么事前加个“或许”，因为我的不少心理实在太偏激了。“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任何事皆有可能发生。”这是老人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你要记住，你是个有名有姓的人。”

她给了我耳机和ipad，让我闲着无聊时可以看看她存在百度云里的经典电影。因为她过去职业的缘故，她很愿意接受新事物，是我所见过的最时尚的老太太。

在抽屉里的笔记本上我看到了“邓奈香”这个名字，而那时的她已经“小唐，小唐”叫得很顺口了。在邓奶奶的掩护下，我从未被她女儿发现过。一方面我觉得这样很刺激，另一方面我也觉得自己已经把这里当成了一个家。我本想将手提电脑也放到柜里试试打盘游戏，但终因空间有限作罢。

“你要上厕所么？她这会儿在客厅看电视。”我们就像做游戏一样，得到她的指示后我立马钻进了卫生间。难免她女儿也会有抱怨：“妈，你上完厕所就立马冲，别忘了之后都走了才想起冲。”“

“啊，我老糊涂啦。”邓奶奶敷衍道。她颤巍巍的双手端来热水叫我泡脚，我的拒绝只会迎来她重复的话：“烫吧，很舒服的。”

“你让我想起那个广告。”

“是么？”

“你先烫吧，你烫完了我后烫。”

“她来了，快躲起来......”

几年前，她的外孙子也和我一样大。等那孩子出去读大学都，邓奶奶不由得想念起过去的时光来。

“现在他连个电话都不会给我打。这小子，往年我多疼他，她想要啥就给啥。”邓奶奶一面将面团揉匀，一面念念叨叨：“小唐，今天咱吃南瓜馅的包子哇。”

给学生补完课的老师刚回到家，我已经在衣柜里嚼起了放在盘子里做好了的包子。你一定会惊叹，“天哪，这样的生活怎么忍受得了。”可我度过来了，因为我无处可去，没人会找我，更不会打电话给我，我对未来没有希望，就是虫蚁我也觉得比我过得更有生存目标。

为此，我向邓奶奶提了出来。她先是向我道歉，让我委屈在这里陪伴她一个孤独的老人，另外又向我提出要求，一旦我准备好迎接外面的挑战，她就为我支付一笔高昂的资金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前提还得是我完成我应获得的教育。我答应了她的条件，也察觉到了我自身的变化。我认为那天不会太远，或许就像她说的那样，就是明天。我光明的未来就要来临了么，我为此而兴奋不已。

毕竟，这老人从没强迫过我做什么。

傍晚，邓奶奶打开衣柜门道：“每次我一打开这柜子门，就迎面扑来一股热气，里边那么闷，你还是透口气吧，小唐。”

我默默地躺在宽大的衣柜里，那儿有邓奶奶为了不使我长期屈着的脊椎被木板搁疼而备好的枕头。一直以来我都在做些什么？一直以来我都是怎样忍受着自我？我终于明白，我不是要战胜这个社会，而是要战胜自己。带着这种思考，我沉沉地陷入了睡眠。柜门重新又被合上了，或许没被合上？不，它确实是被合上了。周围静静得像是包裹在真空之中。

那是最后一次听到邓奶奶对我所说的话。老人第二天一早女儿发现她已安详地去世了。

没有了这个老人带给我的希望，除了我离开了那个衣柜，结束了自己的城市漂流之旅外，我还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那个家。

枯藤老树昏鸦，梦醒少年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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