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别了我的城市

第八章别了我的城市

二十六

再次踏上回家的路途，已经是一个星期后，这个时候，中考的成绩已纪出来了。504，知道自己考了这么个不死不活的分数，郑泽宇很想大笑，因为，这正是他料想的，一个上普高将就，去重点很难的尴尬分数，这让他更觉得活着是件没趣味的事情。但他还是想知道，那个是自己妈妈的人能把自己安排到哪里去。依他的判断，妈妈是不会让他在自己的学校读高中的，因为，她不止一次地说过，她不能让他在自己的学校读高中了，那样，不等他高中读完，她已命归西天了。尽管教委明文规定，教师的子女享有在自己所在学校读书的权利，这跟成绩高低无关。但妈妈依旧会大义灭亲的。不知为什么，知道自己成绩的瞬间，郑泽宇还是那么想上一个好点的高中。妈妈所在的66中，据说是最好的普高，所以他觉得在那里读书，是不丢分量的。为此他不能不回那个家，更重要的是他已经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无处可去中，家还是个好的去处。至于，他说的只在网吧待上三天就回家，他已经不把其放在心上了。是的，他是打算很玩三天就和网络告别，但一面对网，他却停不下来了。玩了这个，又想玩那个，不玩这个觉得可惜，不玩了那个更觉得可惜……三天到了，又发现还有新的花样在等着……等到身无分文了，他已经在网吧里昏天暗地地度过了九天了。

看到儿子的一刹间，肖迎春很想问问儿子，这些天去哪里了？为什么说话不算话？但她压抑着，她怕激怒了郑泽宇，他再跑了。于是就平静地告诉郑泽宇：她包了饺子，还炖了排骨，他想吃就吃吧。妈妈问也不问自己去了哪里的举动，让郑泽宇很局促惶恐。在一个瞬间，他甚至怀疑妈妈疯掉了。于是他更想知道自己能去那儿读高中，但开口却是：“我不读高中好了，给我找个地方赚钱去。”

“怎么能不读高中呢？我已经联系好了，让你去123中读书，那虽然是在北新市，但是个与咱滨城的88中一样的重点……”

“不去，我不去，又把我送农村了，怕我拖累你啊。”

“不是拖累，是那是个全封闭的高中，非常适合你。”

谈话到了这里，郑泽宇却有几分得意，那就是他很高兴自己的激将又凑效了。他已经摸出了规律了，只要想跟妈妈要自己想要的东西，就拿她最怕的说事，保准达到目的。而此刻，他知道妈妈最怕的是他的不读书，所以，他又说了一遍：“真去那样的地方，就不读好了。”于是，他就看见妈妈的脸涨得紫紫的，说：“你以为我不想要你在我的学校读高中啊，是我们的校长鉴于你在初中的表现，不敢要你了，为此，校长还找我谈了一次长话，说对不起，我们不能要你儿子，怕他给我们带来更大的祸患。”

“操他妈个校长，等着，我不找人废了他。”

…………在郑泽宇的破口大骂中，肖迎春的心跳得跳蹦床一样的上弹下陷，她太怕儿子看出破绽：是自己决定要把他送到那个全封闭的学校，目的是要把他的网瘾戒掉，以示挽救。所以赶紧躲到厨房，为郑泽宇热饭热菜。可饭菜端了上来，连喊了数声，也不见儿子出来，走到客厅一看，郑泽宇早已在新安装的电脑前，眉开眼笑地边玩游戏边聊天，她到了身后也浑然不觉，伤心得肖迎春那压抑的泪水又一汪汪的。

郑泽宇回家的第二天，肖迎春就在家的附近给郑泽宇报了一个绘画班。一直为林树阳的警告在胆怯的郑泽宇，虽然觉得这个画画班是非去不可了，但还是没忘记了开出条件，说去学画画可以，条件是他不去北新市读书了。肖迎春说好吧，我试着再托托人，看看能否在市内找个好点的高中，但心里却想，到时候就说找不到，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郑泽宇上课的头天晚上，肖迎春亲自拜会了那个自称是画家的老师，诚恳地交待说：郑泽宇已经网瘾了，给他报这个画画班，不是要开掘他什么天分，而是要他转移注意力，减少上网次数。无论是上午和下午学习画画，都希望时间能长些，最好让他整个上午或下午都在画画。为此，肖迎春可以多付学费。

教画画的是一个五十开外的男士，有着一头天然的卷发，听了肖迎春的述说，长长吁了口气，说：“放心，我会让他坐住，并让他对画画不反感和产生兴趣，至于学费就不必多交了，你这个母亲太不易了，以后别忘记给我介绍介绍生源就可以了。”这让肖迎春感激不尽，恨不得顷刻就把全市的生源都介绍给他。

这位老先生还真的不打诳语，郑泽宇第一次去，就表示喜欢，还得意地说，这位姓卢的老师说他有绘画的天分，称赞他能坐住。肖迎春知道这一切，都是这位老先生为郑泽宇能画下去打的伏笔。

果然，郑泽宇把这个绘画班坚持了下来。为此，肖迎春还买了条玉玺，专程登门感谢。

二十七

那天的午后，上美术课的郑泽宇突然回来了。说教他的卢老师今天下午有个学术会要开，下午的课不上了。不凑巧，肖迎春正写了一篇博文要发表。郑泽宇回来的时候，就差结尾了。她就决定暂不把电脑让给儿子。平时只要郑泽宇在家，肖迎春别说用电脑，就是摸一下的机会郑泽宇也不会给的。这让肖迎春很焦虑。记得电脑买回家的那天，她就让自己的学生给自己申请了一个QQ号。她是想彻底地了解一下上网聊天，玩游戏是个什么东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救儿子，她不惜要作个彻头彻尾的网民。可是没想到儿子就是不加她，于是她又开始写博客，把儿子带来的苦恼一一写出来，没想到，迎来了众多的响应和同情。把儿子送到123中读书的主意就是网友出的，学校也是他们提供的。这让无助的肖迎春于无限的温暖中，似乎找到了活下去的支撑，所以，更看重了这个交流的平台，但郑泽宇的回来，却让她这个交流时常处在了断流中，为此，儿子不爽，她更不爽。

“你怎么还不下来，我要用电脑！”见自己已经说过下午不学画画了，妈妈还赖在电脑前，郑泽宇火了。

“我的文章就差几句了，写完了，发表了就给你。”面对儿子的命令肖迎春不舒服极了，语气里也是火药味十足。

“我走了，我出去上，今晚上我不回来了。”郑泽宇又如法炮制着胁迫母亲就犯的伎俩，说着抬腿就向外走。

“你回来！几分钟你就等不得了吗？我不是告诉你我把这个结尾写完，发了就给你吗？”见郑泽宇还在继续往前走，肖迎春急眼了。她特别怕儿子往外走。但她却不知道，正是这个怕才成了儿子整治她的撒手锏。

“不用你管！你少管我！你去死吧！我没你这么个妈！”郑泽宇不仅对着肖迎春吼，还伸出手推搡着肖迎春。

“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这个狼孩子！你把我所有首饰拿着卖掉，连一点点愧意都没有，一声对不起都没有！你是什么东西！电脑是我买的，你凭什么限制我！”被推了一个趔趄的肖迎春无比愤怒中，举起了手，“啪”地给了郑泽宇一耳光。

“我叫你打！你打打打！”肖迎春没想到自己的亲儿子，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怀他险些为他丢了性命的儿子，竟然把她反绞着双手按倒在地，挥舞着拳头向她的头，肩，手臂，后背恶狠很地砸来。吃惊，愤怒，羞辱，疼痛让肖迎春一时失去了知觉，等到她清醒过来，儿子郑泽宇早已没有了踪影。

打了母亲走出家门的郑泽宇，意识是浑沌而清醒的。在他的心里一直就想对那个总在挑剔自己，动辄张口就骂，举手就打，口口声声爱自己，却根本就不爱自己的人做着决裂。一个不爱他的人，是没资格教训他的。如果你不是我的母亲，我早就砸死你，捅死你。很多次，尤其当看到母亲绝望无助地看着自己时，这个念头更会不请自到。可是他还是觉得那只是一个长期受压抑心灵胆怯萎缩的妄想，是永远都不会发生的一个疯狂。但今天却成了既定的事实。为此，他很到一个人那里去倾诉，躲避。是他一度让绝望的自己获得了快乐和尊严，这一刻，他很想和他鬼混下去，重拾醉生梦死的快乐，然而今天却不能找他，早在三天前，他就在和他的聊天中，知道他又打伤了人，为了逃避责任，他要离开滨城些时日。

不能找刘鹤群了，郑泽宇就决定去找鞑靼郑伟伦，他不想找他现在班级的同学，因为他们毕竟也是妈妈的学生，知道了他打了妈妈，不仅是妈妈，他也没有颜面。但是鞑靼在上辅导班，无奈，他只好在辅导班外转悠，等待着鞑靼下课。可是好容易等到了鞑靼下课，鞑靼却告诉他：他忙着补课，确实没有时间陪他，至于给他找个住处，他倒可以想想。为此鞑靼还把自己假期的课程表递到了郑泽宇面前。

上高中前的暑假每天的课程表

早：7：30——9：30物理

10：00——12：00数学

下午：1：00——3：00语文阅读

3：00——5：00化学

晚：6：00——8：30提琴

9：00——11点作各科作业。

“太恐怖了！变态死啊！你妈要活活折磨死你吗？”一看到课程表郑泽宇叫了起来。

但鞑靼还是眯眯地笑着。说：“习惯了，等到高中读完了就好了。”

“郑伟伦，时间到了。”鞑靼还要和郑泽宇说点什么时，忽听得一个尖锐的女声在喊，只见一个穿着灰色套装的中年妇女向他们走来。郑泽宇知道那是鞑靼的妈妈。听鞑靼讲述，自从鞑靼上学以来，他的妈妈就专职监督他的学习和生活。鞑靼补课，鞑靼上下学，鞑靼晚上做作业，她都一影子般地跟随着。所以今天，她也跟了来。

完了，梅山老妖出来了。看到鞑靼的妈妈正用很不友好的目光扫视着自己，郑泽宇就赶紧地离开了。但他还是听见身后传出“你的任务是学习，你不能分心，这个孩子总在外面转悠，你不能和他在一起。”的指责，气得郑泽宇在心里狠狠地骂道，普天下的妈妈没一个好东西，尤其是这样的妈妈宰了也不为过。于是实在没了去处的郑泽宇决定去找“金刚”金昭阳，他想这个时刻，只有“金刚”才会和他一样是个离开功课以外的悠闲族，因为，“金刚”从来都拒绝去父母给他报辅导班，果然，“金刚”说我正望着天空发呆呢？你快快来吧。

当沮丧的郑泽宇和无所事事的“金刚”，游荡到了劳动公园门口时，已是下午的四点。此刻，飘起了零星的小雨。使得以鲜花和绿树为主的劳动公园在雨雾的涂抹中，更轻柔，朦胧，而那些停留在各色花脸儿上的雨滴，更像被沾湿了的墨迹，渐渐的散开，渐渐的淡去，浓重的忧郁，深刻的感伤，网得郑泽宇的心更是空旷。

悲戚和孤寂中，午后和妈妈激烈冲突的一幕又如电影剪辑般快速地在郑泽宇的脑袋里闪晃交错，为此，他更想躲到一无人处。

“你看！”他们走到荷花池前方的连廊时，随着“金刚”的一声惊呼。郑泽宇就惊呆在眼前的一幕里：前方那个紫红玲珑的亭子里，正端坐着一个穿奶白色衣裤的短发少女。少女正对着翠绿的荷塘，潜心地画着。少女。荷塘。荷花。紫亭。细雨。斜风。一束靓丽的微笑，一弯亮闪的细语，曲曲幽幽，幽幽曲曲地在郑泽宇的心湖上，低回，萦绕，缠绵。

“身影真的很牛，不知她的脸是不是个让黄河水倒流的恐龙？”和郑泽宇一样被眼前的少女，荷塘的意蕴震慑了的“金刚”，说着就往少女的跟前凑，郑泽宇紧随其后。

“哇塞，架势不错，画得却不地道。”在白衣少女身边绕了一圈，干咳了几声，仍不见少女抬头。“金刚”就阴阳怪气，声音**地说，同时把身子弯成了一百度，他更想看清楚少女的脸，但少女的头低得太低，黑漆漆流水般亮闪的短发又挡住了她的半张脸，除了看清另外半张脸，瓷的玉，玉的瓷一样的白皙，依然是看不清楚少女的脸。

“这么美丽的景，这么靓的女，缺个哥配，真的可惜啊。”见少女还是像眼前根本就不存在这两个人似的，潜心地画着，郑泽宇居然有些恼怒。生平就怕被人蔑视的他就更走近一步，几乎是贴上了少女的右肩：

“大变态，太大变态了。这样来画素描，这样来组合构图。这哪里是在画画，完全一自恋的猪……”

这次，真的激怒了少女了，“金刚”和郑泽宇都看见那拿画笔的右手抖了那么一下，而她的双肩也在颤抖。目的达到了。

郑泽宇和“金刚”一齐像鬼叫一样浪浪地笑。

“嘿——！”正在得意痛快的郑泽宇，突的被一声穿透耳膜的尖细锐利如瓷器砸裂，清脆圆润如丝帛裂迸的一声喊镇住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只见一直在低着头画画的少女，一个白鹤晾翅地腾身而跃，迅即他的头部，胸部，腹部和肋部，就被钢鞭的梢部扫打了般地痛。知道是被一个女孩子打倒在地，郑泽宇羞愤难耐，他咬紧了牙关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可是，他起不来，整个的人面团一样地软在那里。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雄风凛凛的“金刚”也倒在了这个女孩儿的脚下。

百折不挠的跆拳道啊，怎么会被这样一个女孩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啊。女孩儿，你不该属于跆拳道的，你应属于诗和月亮哦。当郑泽宇和“金刚”金昭阳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面对着女孩儿的正脸。郑泽宇更惊了。

韩佳仁！！！

那一刻他以为真看见了《魔女的游戏》里的女主角韩佳仁了。那可是他最崇拜，最醉心的女孩儿。

不同的是，眼前的女孩儿没韩佳仁高挑，但要婀娜；美丽温柔的韩佳仁那秀美的眼睛里韵出的是纯的问号和读号，而眼前的女孩儿秀美的圆眼睛里波波漾现的是感叹号和破折号。

“以后本分点，老实点。我最恨你们这样的现代瘪三，有学不好好上，有家不好好呆，网吧里横，吃软怕硬。一辈子都这么混，有意思吗？请学学好吧。”

女孩儿说完，背起她的画夹，甩甩短发，一个轻柔的转身，人很快就消失在蒙蒙细雨中，消失在傍晚的劳动公园那特有的绿意和赤橙黄蓝紫的花影树影中。

愣愣地望着女孩儿的背影，直到成了一袭黑点。郑泽宇才会过神来。这个时候，他才知道，一直在催着跟他回去的“金刚”已经走出很远了。

“你真他妈的情圣一个，一看见美女魂就不在身了。死心吧，这样的美女没你我的份儿，没听见她骂我们瘪三吗？”郑泽宇追上时，“金刚”数落着。

“你说，我们是不是真像瘪三？”很久郑泽宇才低低着嗓音说，骇得“金刚”赶紧摸摸他的脑袋说：“好像被美女打傻了，临时短路了，我修理修理。”郑泽宇打开了“金刚”的手说：“去你的吧，有钱吗？我们还是去玩游戏吧。瘪三就瘪三，爱谁谁去。”于是，他们就去找网吧。

二十八

方少平来到了肖迎春的家，已经是晚上了。遭到儿子暴打的肖迎春，一醒来就呜呜地大哭，觉得被儿子打实在是天塌地陷的灾难。在这一刻肖迎春的眼前全是儿子的父亲打骂自己父母的场景，和儿子近日来谩骂自己的林林种种，更觉得儿子郑泽宇的不可救药。她不要重蹈公婆的覆责，她要好好地教训教训这个孽障。于是，她求救了陆佳颍。一听到肖迎春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打了，陆佳颍丢下手头的采访，立即奔到肖迎春面前。听了肖迎春的叙述，陆佳颍也觉得世界的末日到来般，叹息说，“不能再纵恿这个小子了。”但又说不出更好的对策。肖迎春说，她不想再见到郑泽宇，就此把他轰出家门吧。陆佳颍说也对，这倒是个教训的办法。可是，一冷静下来，却说，不行啊，那不是把他推向了社会了，出了事情，还得你兜着，再说你是妈妈啊，气头上狠下这个心，气一过，会后悔的。于是肖迎春更大哭，不住口地喊：“我怎么这么地倒霉啊，一生中遇见这对魔鬼的父子啊，让我死了吧。”被肖迎春哭得心更揪痛的陆佳颍只好拨打了方少平的电话，希望他能规劝规劝肖迎春，这么哭下去是会哭出人命的。

没想到听肖迎春诉说了经过后，方少平却要求肖迎春不要计较这次的被打，让郑泽宇回家。方少平说，网瘾的孩子，跟吸毒似的，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都能干，郑泽宇已经忍着网瘾的煎熬，每天在绘画班坐几个小时，对他来说是很要命的折磨，所以他一看见妈妈在网上，就觉得妈妈抢了他的东西，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妈妈欠他的，应该什么都依着他。在他这样孩子的心目中妈妈就是应当奉献，不然就不陪做妈妈。这大概跟他自小看到的周围那些妈妈怎么对待自己的孩子有关。更重要的是，他仇恨妈妈。所以他总是在要挟妈妈，胁迫妈妈。见肖迎春还是不接受自己的建议，方少平又委婉地说，郑泽宇能成为今天的郑泽宇，跟肖迎春对他的忽视有关，和对他的胁迫一再地退让满足有关。所以，作为妈妈的肖迎春就更没有理由把这样的孩子赶出家门。为了佐证，方少平还说起了中考前，他劝郑泽宇按时回家，不要再迷恋网吧的情形。

那日，方少平根本没与郑泽宇讲什么应当好好备考等等的大道理，而是一见郑泽宇就问,小子，要是不想读书，咱就不读，要是迷恋网吧，咱就迷恋下去。所以，今天，我是代表你妈妈来告诉你，如果你就觉得读书是个苦大仇深的事情，那咱就把学退了。只要你退了学了，你的妈妈也不会一味地找你了；只要你退学了，你的成绩就不被算在在籍学生的分数里，老师也不会敦促监督你了。结果，郑泽宇立即脸儿煞白地说，我要中考，我会按时回家，中考前决不会再去网吧。

“现在的孩子怎么都这样啊，只要妈妈的满足和理解，却不为妈妈想啊。”方少平的分析也让陆佳颍感慨起来。

“你感慨什么啊，你的女儿那么地好……”心底里依然不接受方少平的分析，而很委屈的肖迎春似乎更羡慕陆佳颍了。

“好什么好啊，现在的九零后能好到哪里去啊。”路佳颍也伤感了。

“别那么的一偏概全好不好。”

“对了，人家方磊是个好孩子，可惜如今这样的孩子越来越少了。”方少平的反驳，让陆佳颍不好意思了，而肖迎春却又摸气泪来。于是，方少平又苦口规劝肖迎春，让郑泽宇回家，为达到目的，他还引用古训说，处理骨肉的事情，应当委婉。但这个委婉决不是迁就，而是让他知道，亲人没抛弃他，所以，他会找郑泽宇就他打妈妈的事情好好地谈谈，让他必须给妈妈做一次深刻的检讨。

就在这个时候，郑泽宇却回来了，鉴于方少平和陆佳颍的劝导，肖迎春给他开了门。“我……错了。”一进得门来，郑泽宇就低着头，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但他没有听到妈妈的回应，甚至一声蔑视的喘息。

“我们谈谈吧。”对于方少平的提议，郑泽宇痛快地点头答应了，但与郑泽宇走出家门的一瞬间，方少平还是看见一滴泪从郑泽宇的眼睛里滑落下来。

二十九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郑泽宇和方磊徜徉在大街上。

本次的约会是郑泽宇提议的，因为，他接受了方磊的爸爸方少平的建议，要离开这个城市去到北新市读书了，所以，他只想跟第一个知道自己去处的人道别。最重要的是，他很想就此脱胎换骨，做一个方磊这样的学生。同时，他也想把一些知心话说与方磊，让他知道，自己不是原本就病着，更重要的是，发现了自己那么地迷恋网和性，他想知道知道方磊是怎么对待这个问题的，他的感觉里方磊也是个时尚的人士。

“其实，你懂的，知道的，我都知道，只是，我觉得应当克制，因为，我觉得大凡有限定的东西都是有其道理的，在不该涉猎的年龄里涉猎了不该涉猎的东西是要付出沉痛代价的。”

方磊的对网和性的态度，虽让郑泽宇感到了说教的意味，但他还是感同身受了。心底划过一阵尖锐的痛。脑袋里竟然全是那日在劳动公园里看到的那个白衣少女的影象，自卑就吞噬了他。耳畔再次响起“金刚”的我们是没资格拥有那样女孩儿了的自嘲，更觉得这就是自己在不该涉猎的年纪涉猎了不该涉猎的沉痛。于是他那颗本来就塞满了仇恨的心，就仇恨地与方磊讲述了他跟妈妈，跟猴子刘鹤群，跟舅妈间的不幸故事。

郑泽宇说，他是初一来到妈妈身边的。因为妈妈的周旋，他成为新世纪中学最好班级的一名学生。他进班的第一天，妈妈给他定的目标：就是要他考进前十名，并说自己读书的时候从来都是第一名的。何况他没有一个好父亲，更应当成为一个有志气的人。对此，郑泽宇信心满满，因为在姥姥的小镇，他可是回回都第一。不曾想，好学生太多了，加之小镇的教学风格与大城市的差异，第一次期中考试，郑泽宇考了班级的第三十名。六十四名学生，三十名，姥姥说不错，相信适应了以后郑泽宇会考得更好。但妈妈却发怒了，指责他不争气，考了这么个成绩只能去到二流的重点高中。郑泽宇的班主任，那个学生送她外号，“铁板烧”的老太太也鄙夷地说：“哼，以为老师的孩子学习会好了，才三十名，尤其是英语，发音纯农村味，得费劲追呢。”似乎妈妈比自己还心知肚明，赶紧说，老师，你有辅导班吗？我让儿子补习英语去。班主任就亮着眼睛说，是啊，得补习了。班主任是个英语老师，她和很多老师一样，有自己的补习班。郑泽宇已经感觉出来，她一再地挑剔郑泽宇，就是要她的妈妈送礼，和要他进她的辅导班。郑泽宇甚至一百二十个相信，她的妈妈若给班主任送个大礼，班主任定会对他无微不至，鞑靼就是个例证，他的妈妈很会给老师送礼，所以，他的座位永远都在前头，班主任永远都把他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事情，这和他在小镇上的老师一点也不一样。那里的老师，关爱你，教导你，从不要礼。为此，郑泽宇好不适应，好想回到姥姥的身边去。但姥姥说，她老了，身体不行了，听妈妈的安排吧。你是妈妈的儿子总不能一直与妈妈分开吧。所以，郑泽宇就忍受着妈妈的训斥和打骂。因为这个三十名，他又被妈妈狠狠地扇了两个大耳光。在妈妈扇他耳光的第二天早上，他离家出走了，他想找到去姥姥家的火车站。这更让妈妈愤怒，说他是朽木不可雕，辜负了她的一片苦心。这样，为了逼迫妈妈把自己再送回到姥姥的身边，为了逃离班主任老师的补习班，很想找个去处的郑泽宇，就再次迈进了游戏厅。在游戏厅里，他认识了刘鹤群，之后，他就成了新世纪有名的小混混之一了。

在郑泽宇和“猴子”刘鹤群一起鬼混最热烈的时候，他们的“小弟”和“哥们”遍布了向阳区所有的学校。就是说凡是这个区学习成绩不好，被父母，老师，同学冷落，但又不甘寂寞，想用一种适合自己的活法要人承认的学生，只要服了他们，都可以收编到他们的门下，然后以胆量和贡献来确立他们的位置。所谓收编，就是“猴子”带着他们一个个学校地串，发现不顺眼的，就修理修理，发现那些要在本校称霸的，就把他们打翻在地，然后这些人就佩服了他们，就三叩六拜地和他们火并了，而后成了他们忠诚的一份子。在这个收编的过程中，郑泽宇立下了汗马功劳。

“感觉你文质彬彬的，没想到还是个武林高手。”郑泽宇的叙述，让方磊对他产生了怜悯和痛惜的同时，更想让他从那沉痛的以往解脱出来，为此，他还那么地想与他说说自己是怎样应对寂寞和悲伤的。告诉他不幸的遭遇不是自己堕落消沉的理由。但是，陷在往昔感伤痛苦中不能自拔的郑泽宇，根本不予理会，似乎要一口气把自己十七年来所有的苦难都倾倒出来，继续讲述着他是怎样由一个乖乖虎，而成为一个病小孩。他说就是从那个时候，他发现拳头说话是最给力的。

郑泽宇说，他四岁的时候，从监狱回来的爸爸，因为找不到工作，整日地酗酒，醉了不醒，醒了不醉。一喝醉了，就打妈妈和他，就砸家。终于在忍无可忍中，妈妈选择了离婚。净身出户的妈妈，因为没有房子，和忙碌赚钱，就把他送到了姥姥家，从此后，他就在舅妈和表弟的白眼中度过。只要他稍有顽皮，舅妈就说那是盗窃犯的儿子才有的行为，为此，舅妈还不允许她的儿子亮亮与郑泽宇玩耍，甚至碰亮亮的东西。姥姥和姥爷虽然对他很关爱，但是他们有时也会为他的一些举止随了爸爸而长吁短叹，而指责他不争气。这样的情形下，亮亮更是有持无恐，对郑泽宇非打即骂。为此，郑泽宇常常会在深夜望着漆黑的天幕求救，让妈妈来接他，让爸爸好起来，他不要呆在这里了。但是，求来的却是妈妈也来指责他随了爸爸，是个没出息的孩子。于是，他更觉得度日如年，恨舅妈，恨表弟，怨妈妈的同时，他更要反抗。

那是夏天的午后，正在睡觉的郑泽宇，被一下子揪了起来。是亮亮，他要郑泽宇和他下跳棋，没有睡醒的郑泽宇拒绝了，亮亮就骂他“不要脸的，要饭到我们家，还不听话，像你爸爸了，是个混球球”，如以往一样，骂着骂着拳头就捣过来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那天，像是魔力附体，还没完全睡醒的郑泽宇，一跃地从床上爬起来，又一跃地跳到了亮亮眼前，双手卡住了他的脖子，大喊：“我今天要你死，！我今天要你死！”一点防备也没有的亮亮被这个小绵羊突然的攻击吓得手足无措，来不得半点反击。郑泽宇掐着亮亮的脖子向墙角逼近，他掐得太卖力气，太狠了，以致后退的亮亮，脸都憋红了。连连大呼“妈妈啊，奶奶啊。”闻声赶来的姥姥和舅妈，也被这场面吓傻了。

“这个孩子太野蛮了！”

“怎么能这样地下死手！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在舅妈的指责中，姥爷也说：“你怎么也这么野蛮啊！”我野蛮，我下死手？他把我的鼻子打出血过，把我的头打破过，你们也没说他下死手，也不阻止，现在我卡他一下脖子，你们却说我，郑泽宇很想回敬舅妈，甚至想给她一记耳光，但是他已经颤抖得不能说一个字。双手，双腿都在不停地颤抖，脸色更惨白得死人似的，他觉得整个人都虚脱了。郑泽宇知道，这是长到十岁的他第一次打架付出的恐惧，但于两耳隆隆轰鸣中，他却兴奋不已。他明白了，从此后，自己不会挨打了，舅妈他们也不敢再轻易地对他冷嘲热讽了。

“你的遭遇真的不幸，但你得想想你妈妈也不易啊，她对你爱护不够，但不是她的错，她真的辛苦，你得体谅她。”

“体谅？苦？你不知道她跟本不爱我，她只爱她的分数……”

“不对，如果她不爱你，她干吗不把你送给你爸爸，干吗对你这么苦口婆心？你有个妈妈管你多好啊，我想要却没有了，真的羡慕你啊，所以别和妈妈做对了。”方磊说到羡慕的时候，郑泽宇看到了隐藏在他瞳仁里深深的忧伤，想，难道优秀如方磊也有痛苦吗？但他还是岔开了话题，说：“方磊，陪我转悠转悠吧，哥们明天就和这个城市拜拜了。”心里却很别扭，觉得今天约方磊也是个错误，因为他总觉得他们间有一根很重要的弦是对不上的，为此，郑泽宇更是失落，觉得自己大概如妈妈谩骂得那样，真的不可救药了。因为方磊，他再次地发现，自己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元素，正是它的作祟，让他远离好学生，而成为坏学生猎奇的目标。为此，他再一次暗暗发誓：去到新环境，一定多接触方磊这样的学生，一定不迷恋网吧，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别了，我的城市。”他们来到滨城的人民广场的时候，正是灯火繁华时。要离开了，今夜，郑泽宇才感到：昔日里没注意过的城市是如此的璀璨多姿，那些由灯火组成的美景，居然使任何时段的夜都成了良辰。绕楼而亮的霓虹灯，闪闪明亮的路灯，林立在四下，姿态各异的各色灯盏，原来都是些能抒发心思的精灵。这一切他从来都没感受到，美丽和奇迹就这么从他的呼吸里，步伐中，眨眼间溜掉。今天要离开，他才发现，但是已经不重要了。这么美丽精致的夜景都被人们忽视省略，何况他是一个蚂蚁样的小人儿呢？今夜没有人会为他的离开惋惜，除了他自己。他还有什么留恋的？他的曾经女友，她不在这个城市里，他唯一的亲人——母亲，她痛恨着他，要留恋就留恋自己曾经还在此行走过，虽然没有足迹，但是他会心痛。

别了，我的城市。

别了，别了……我要去漂泊，我一直一直都在漂泊，这是宿命的结局。

郑泽宇对着自生下自己就属于这里，而才在此落脚了九年的城市沉默一阵后，就和今夜陪着他的方磊嘻嘻哈哈地挥手告别，他想他会成为新学校的好学生，最起码他自己是想成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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