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随风而去的记忆

上次皇帝宣他觐见时，他也是这样说的，一向冰冷无情的云乔，在母亲死后对一切都失去信任，唯独能信的就只有自己。

若是没有软肋，他应当是毫无弱点。

桃夭反握住云乔，他的手才刚刚回温，已经能见血色：“不怕，我答应你，一定平安回来。”

桃夭同内侍点头示意，便随着内侍进了殿内。

与殿外截然相反，殿内温暖舒适，点着熏香，让人十分惬意，越是如此，桃夭对此人的感觉便更减三分。

“上次见你还是匆匆一面...你走进来，其他人都先退下。”帐后一个苍老稳重的声音道。

桃夭拨开帐子，一个模糊佝偻的身影映入眼帘，渐渐变得清晰，她无意间瞥到墙上挂着的一副美人像，随机便乖乖的收好视线不再乱瞟。

“陛下万安。”桃夭行礼，皇帝已经来到了她面前。

“拿着一块令牌，你以为能轻松进入这内殿吗？”皇帝上下打量着桃夭，皇帝话里有话，桃夭未接茬，只是说道：“云乔在外跪了一夜，陛下难道都不曾心软一分吗。”

“欲成大事，必先承其重，这是朕给予他的历练。”皇帝坐与台阶之上，说道：“若朕治你个擅闯宫门之罪，你怕不怕？”

定人生死，只是一句话的事，以历练为名，对云乔从始至终都苛责以待，却对天下宽则，他是个好皇帝，却不是个负责任的父亲。桃夭道：“陛下不该无缘无故取人性命，如同昨夜京中有祭祀车倒塌一事，陛下便无缘无故将怒气发泄于旁人，非明君可取。”

“你是在讽刺朕？”皇帝眯眼，因此话有些许愠怒，起身将手中一本折子扔于桃夭跟前：“这位宸王众望所归，还不是太子，就已经在朝中结党营私，连朕的子民也对他一心追捧，朕罚他跪于殿前不过一夜，这帮臣子的奏折便已递到了朕面前，你说，朕该不该给予他一些提醒。”

说完，又似乎是觉得言多：“你一届女流，朕不该同你说这些。”皇帝道：“你可知，朕早已为笙儿拟定好了妻子，他身为嫡子，应当娶一位宗室女子，对他大有裨益，你若真心为他，便应该知趣离开。”

桃夭问道：“那若是殿下不喜欢，陛下也要强行塞给他吗？”

“皇室婚姻本就不由自主，你难道不想他前程似锦？”

“若娶一个妻子就能令殿下前程似锦，那便是对殿下最大的蔑视，说来说去，陛下身为殿下的父亲，还是不了解自己的儿子想要的是什么。”这话已触及大不敬之罪，但桃夭并不怕。她继续说道：“陛下想要相守一生的人，却被旁人横插安排是怎样的心情，陛下不比我更清楚？”

皇帝脸色一沉：“你当真是天真。”

“情情爱爱本就不能入皇室，朕的儿子你认为真的是一心纯良的人吗？若是纯良，你又知不知道他背后所为？”

皇帝道：“朕一生，没有需要愧疚的人。”

桃夭问道：“既然没有，又为何挂上皇后娘娘的画像，日夜加以思之。”

那副美人图中的美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似乎栩栩如生地朝着这边看来，皇帝冷冽道：“朕是为了社稷，儿女私情怎能同社稷相较...”他眉间松开，眼里已没有了平日里的肃杀之气：“外界都传朕不爱皇后，你凭什么判定朕？”

身为皇帝，他的心容纳太多，唯独将自己的私心挤到了犄角旮旯，旁人只看表面，但是自己骗不了自己，自从登基始，曾经的誓言支离破碎，他发觉自己爱上皇后时，皇后已经变得越来越沉默，甚至对他也无言相对，在她死后，他纳了许多同她相似的女子，他从前只以为自己所爱是徐妃，因皇后与徐妃眉眼之间相似，他才肯勉强接受这段被安排联姻，可是皇后那样不同于徐妃，她好似一个欣欣向荣，富有顽强生命力的葵花种子，她和徐妃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对他的喜爱又怎么会是假的呢？

可糊涂者再次清醒，一切都来不及了。

皇后身在后宫却不争不抢就能拥有皇帝所有的爱，徐妃认为是皇后抢走了自己的一切，她想激怒她，但皇后对眼前浮华置之不理，她讨厌拳头打在棉花上，可偏偏自己却是因为长得像她，才能得到陛下的宠爱，连皇帝为她描画时，心里想的也是皇后，她的眼角哪里有痣，那天下午，她懂了皇帝心中的人到底是谁，妒忌之下，她撕毁了所有皇帝为她瞄好的肖像，闯入佛堂，皇后却对她的行为置之不理，一气之下，她夺起针线篓里的剪刀，扎入了皇后的心...

皇帝从来不明白自己的心，他欺骗自己太深，逼着自己不爱皇后就可以坦然接受她的死亡，把徐妃当作创伤替补，作为皇后的影子而活着，但却害怕见到这张一模一样的脸，于是他废徐妃为庶人，将她送到富庶的江南，他以欺骗自己为支撑，皇后只是离宫，在这个世上他至少还有支撑，可死去的人永远死去，每当他看到皇后留下的孩子，就会想起那日，他得知皇后的死去，不顾礼节地闯进佛堂，却看到一个年幼的孩子双目空洞地捂着皇后已经流干血的伤口，冷漠又可惧地同他道：“父皇，母后死了。”

每每午夜梦回此处，他总是恐惧那双眼睛，好似透过那双眼睛就能看清自己懦弱的模样，皇后就留下了这么一个孩子，可这些年扪心自问他对他非责即骂，可他是自己唯一的嫡子啊...

他的头风又发作了，皇帝扶着檀木制成的龙案，无力地垂下了头，一滴鲜血滴到了正打开的宣纸上。

“我这些年对他那样不好，想必已经恨极...你退下吧...”长长一声叹息，桃夭沉默着退出了殿外。

她前脚刚离开，后脚就听闻公公尖细嗓音叫喊道：“快！传御医！陛下晕倒了！”

桃夭走到云乔身边，低身将他扶起，二人心照不宣，桃夭道：“我等着你。”

云乔抬起头，望着这硕大的宫殿，一步一步走向这看不见的牢笼。

沈倾被人抬着，坐着轿撵进了宫，正好撞见了桃夭。

这倒霉蛋，从前第一次遇到他时就见他印堂发黑，霉运缠身，这次倒好，直接被埋进地下了，被人连夜挖出来，结果亲爹又病重，药也没吃完半幅就叫人抬着进了宫来。

说来奇怪，明明这么倒霉被埋进地下了，脸上也没一丝伤痕，桃夭心里明白，洛狸定是以自己护着这人，可这人没有良心，他和皇帝可真是父子。

“洛狸在哪？”桃夭拦下轿撵问道。

沈倾讽刺道：“你和她是一样的东西，难道你会不知道吗？”

“你...”桃夭道：“洛狸眼瞎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这么瞎，将一块沟里的烂石当作宝。”桃夭打量此人，继续道：“洛狸虽做了错事，可也是为了你这白眼狼，你可知她为了你将要遭受天劫。”

沈倾眼眸一闪，平静的姿态平添上一丝无法掩盖的慌张：“什么天劫？”他故作镇定道：“那是她自己自作自受，何故怪罪与我？让开，我要面见陛下。”

桃夭侧身让行，提醒道：“沈倾，你会真是个混蛋。”

皇帝病情一向严重，这次受了莫名刺激，已经濒临一线了，他借着最后的力气才将诸大臣和几个孩子召进宫，其中就有沈倾。

沈倾身子并没有什么大碍，他服侍着皇帝喂了药，毕恭毕敬地退到一旁。

“孩子，你受苦了。”

沈倾抿唇摇摇头，眼眶里泪光打转。

“除了宸王，其他人都出去吧。”皇帝道。

皇帝靠着龙枕，目光在云乔身上打转：“傅笙，你上前来。”

云乔往前走至龙榻旁，皇帝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瞧着他的五官，他和他母亲长得一点都不一样，反而是沈倾更像些。

“你恨朕吗？作为一个父亲，这些年对你的苛待。”

云乔不解地抬起眉眼，并未答话。皇帝失望道：“你骗不了朕，从你母亲出殡开始，你就恨上朕了，是吗？”

皇帝眼里含着泪，不知是悔过，还是在为自己自以为是的深情感动：“你的母亲，也许从一开始她就不适合这个后宫。”

“你毁了她...”云乔道，他第一次这样正面对抗他的父亲，此时也不需再伪装了。

“你分明知道后宫多是非，却放任不理，首鼠两端，为虎作伥。”云乔一字一句说道：“我五岁那年，徐妃冤她推自己下水，你明明心如明镜，却任由母亲背负罪名，由着她卷入深渊...”

皇帝痛苦地闭上眼，桩桩件件确实是他做过的事，他没有冤他。

如果不是他一再放任，云乔的母亲不会死，六岁的孩子亲眼看着母亲被一把锋利的剪刀刺穿了心，一刀一刀地剖开母亲的心脏，而他就在门后，亲眼目睹这一切，呆在了原地。他想要按住母亲往外喷溅的血，那些血却按住一块，又会从另一块流出，她只是张了张嘴，想要叮嘱他的话尚未开口，便已经断了呼吸。

“事已至此，我不彷再告诉你一件事情。”云乔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从母亲死去的那一刻，儿臣便时时刻刻想要杀了你，杀了那个女人，这些年儿臣处处布局，如今朝廷内外皆是二臣的人，父皇，你做的这个皇帝真是...失败啊...”

皇帝喉间卡着血，充斥着难以置信的神色，他想抓住云乔袖口，想在此时叫人将这逆子拉下去处死，可他向后一倾，看着天花板，他好似看到了她。

云乔，是她留在这个世间最后的证明了...

皇帝最后开口的，却是流着泪问他道：“有人说，你中了毒...孩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云乔一愣，连骗他的心思也没了。

“在远征塞外那次，回城途中有人献上了一支可以渐渐致死的毒药，我曾想以此一了百了，可想着你还没死，我以自己为引，服用了那药，那药性迅猛，世间确实没有第二瓶解药，就在我准备服下解药时，叛军追杀到了此处，我只好带着解药逃走，后来发现这药效竟格外迅猛，先是失明，接着耳朵便用不了，然后是味觉，触觉，最后死相惨烈，这种体验仇人一步一步死去的快乐真是疯狂。”

“父皇，你不知道你身边到底有多少叛徒吧，他们藏在你身边，吸着你的血，却依旧吃里扒外，你猜猜为何日日喝药，病情反而加重了吗？”云乔端起床头那碗已经喝尽的药：“这可是儿臣拿自己换来的药效，您可好好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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